枭起青壤 第48章

作者:尾鱼 标签: 三教九流 现代言情

  ——我今天离开的时候,看到炎拓被他的同伴救走了。

  ——跟了一段,跟丢了。但是听到一些事。

  ——重伤老刀的是地枭。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蒋百川会想得很“透彻”的。

  信息发过去,显示“未读”,这一晚鸡飞狗跳,老刀又送医,应该很忙吧。

  好在,最重要的消息送到了,聂九罗长松了口气。

  ***

  临睡前,聂九罗闭窗关空调,她实在冻得够呛了。

  这还不够,她从提袋里翻出宽胶带,寻着了衔口处,哧啦一声撕开:得把炎拓绑上,以防他半夜发狂。

  炎拓看到胶带扯出老长,也猜到了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不声不响就缚,封他嘴之前,聂九罗问了句:“要喝水吗?”

  炎拓摇头。

  不喝了,他记得出症状叫“扎根出芽”,他不想为这些根芽提供水分,再说了,喝了水,万一起夜怎么办?

  关灯前,他看到聂九罗倚靠在床头,拿了酒店内刊做垫板,在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上写下了什么,写完之后三折两绕,鼓成了一颗星星,嗖地扔向了不远处敞口的行李箱。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灯灭了,星星在半空划过一道淡而微亮的光迹,像流星。

  炎拓闭上眼,许了个愿。

  许愿明天的天生火来得顺顺利利,不管什么根什么芽,都别在他身上作妖。

  ***

  聂九罗说得没错,降温的作用是一时的,火炙之前,还有的熬。

  睡下之后,那种感觉又来了,仿佛身体深处有个炉灶,慢慢烘热他的血,起初还能忍,只是不舒服而已,到后来,血就越来越热,整个人汗出如雨,闭眼之后,不是黑色,而是烫热的绯红色,绯红色里,还有沸腾着的气泡不断上扬。

  炎拓努力去忍,他知道聂九罗并不很待见他,被她救已经很走运了,明天还有赖她取天生火——他不想吵到她睡不着、发脾气。

  体温继续往上,幻觉就来了。

  他看见人屠人的惨烈场景,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那些人兽皮藤叶裹身、披头散发,嘴撕齿咬,石砸矛杵,血肉横飞,肠穿肚烂——那些伤口,像是加在他身上的,他身体一阵阵发抽,然后强加抑制,因着嘴巴被封住、没法帮助喘气,双目充血,几乎都要暴突了。

  又看见太阳,巨大的太阳,血红欲滴,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又车轮般一点点碾入黑暗。四下一片凄厉而又绝望的嚎哭。

  再然后就黑了,太阳死掉、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渐渐的,黑里现出了一双又一双、密密麻麻的眼睛,次第向他逼近,炎拓拼命往后躲,冷汗涔涔,慌不择路。

  滋啦一声响,是茶几被他撞移位了。

  这声响,把他唬出一身冷汗,人也短暂清醒了:茶几离着沙发有段距离,茶几都被他给挪了,他这是挣出多大的动静来了?

  床头传来摸索的声音,再然后,床灯开了,聂九罗打了个呵欠起来,汲上了鞋去洗手间。

  看来是去起夜。

  路过沙发边时,她停了一下。

  炎拓闭着眼装死,一动不动,仿佛睡得非常安静:刚刚的声响,都是你的幻听、幻听,其实没动静,茶几本来就是那么摆的。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

  他听到马桶用水,龙头冲洗,再然后,她又出来了。

  炎拓阖着眼,自己都相信自己在熟睡了。

  忽然间,身上罩下一片凉,一条刚浸拧过水的大浴巾落到了他身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灯已经又灭了,聂九罗上了床,被子一掀一落,床垫吱吱响了几下,就又安静了。

  炎拓没动。

  他觉得,就这样躺着,很好很好。

第45章 ①④

  这一晚的蒋百川,的确忙到脚不沾地,老刀的伤势很险,县医院说治不了,建议转西安的大医院。

  蒋百川有心跟着去,但南巴猴头的事还吊在那、走不开,只得安排人手、调拨车子,又拜托西安那头的熟人代为关照,直到夜半一点多,才步出县医院那满是消毒水味儿的门诊大厅。

  其他人都已经先回了,外头剩了辆普拉多等他,邢深也还没走,大概是嫌车里闷,正倚着车头看天。

  真好奇在他眼里,天是什么样子的。

  年纪毕竟搁在那了,蒋百川极度疲惫,干抹了一下脸,权当醒神,然后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快速浏览这几个小时错过的各类消息。

  点进“阅后即焚”时,看到聂二连着发了好几条,逐一读完,有点怔愣,再想细看,屏幕上火舌乱燎,消息已经焚毁了。

  好在,一条条的,他都还记得。

  看了眼时间,一点半,这个点,聂二应该已经睡了,电联不太合适,等明早吧。

  ***

  聂九罗一早就醒了。

  炎拓已经昏迷,反而很安静,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迹象:被地枭伤了的人就是这样的,第一阶段精神恍惚,第二阶段痛苦难耐,第三阶段安静如鸡,三四阶段的分界点就是扎根出芽。

  当然,各人体质不同、耐受力各异,每个阶段的时长也不大一样。一般来说,前三阶段基本都发生在受伤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第四阶段历时最长,算是病入膏肓期,也叫回光返照,这一阶段,人会恢复正常,甚至更加神清气爽、思维敏捷,给周围人以“熬过去了,没什么大碍”的假相,然后,突然某一天,神智尽失,见人咬人、见狗咬狗,跟凶禽猛兽一无二致。

  聂九罗开窗看了看天,云层有些厚,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这个时候,取不了天生火。

  又去看手机。

  蒋百川半夜两点给她回了一条,还留了个号码,叮嘱她看到了之后无论几点、都可回拨。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关上门之后,给蒋百川拨电话。

  ***

  几乎是刚拨通,那头就接了,聂九罗怀疑蒋百川一夜都没怎么睡,尽等她电话了。

  果然,蒋百川的声音疲累而又沙哑:“聂二啊,这事你怎么看?”

  聂九罗:“蒋叔,你问我意见啊?”

  蒋百川苦笑:“人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话没错,她的确认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可以随时退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喝着卢姐炖的汤,继续钻研她的雕塑,参展、获奖,然后办巡展,争个名逐个利,踏实且坚实地,过自己的红尘日子。

  板牙种种,不是她另一半的世界,只是她世界里的一小扇门,她偶尔进出,理理前债而已,绝不会让门里的种种,牵累到她真正的生活。

  她说:“要我看,尽量和平赎回咱们的人,然后,这事就算了吧。”

  蒋百川没听明白:“什么叫算了吧?”

  聂九罗说:“蒋叔,我们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不寻常,是缠头军的后人,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有超出常人的本领,对,这些都没错。可是,你不寻常,你的对手,就一定普通吗?”

  蒋百川沉默。

  “邢深就是在这一点上栽了跟头。他是狂犬,身边跟着蚂蚱,老刀又是刀家的一把好手,他认为这样的组合所向披靡,绑两个人手到擒来。结果呢?对方随便一个人,就把老刀给废了,如果不是那人突然有事离开,我看连邢深都保不住。”

  蒋百川讷讷:“那人……真是地枭啊?怎么会突然就没味道了……”

  聂九罗怼他:“也许地枭‘人化’了的这一支早就没味道了,你没遇到过而已。”

  “那狗牙……”

  “狗牙能代表其它人吗?也许狗牙恰好是其中进化不完善的那个呢?你还记不记得,狗牙当时,是被装在箱子里带着的。”

  而那个熊黑,显然是自主活动的。

  蒋百川不说话了,他之前放言说“万变不离其宗,再怎么变,弱点始终在那”,现在想来,确实是武断了。

  “蒋叔,截止目前,你这头,华嫂子死了,包括瘸爹在内的四个人失联,老刀重伤。而对方那头,可以说是基本没损失,你除了知道有个炎拓和狗牙,其他的一无所知。这么一对比,实力强弱,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手底下的人,走青壤大多是为了求财的,现在渐渐要命了,你觉得还会有多少人愿意淌这趟浑水?”

  “还有炎拓,我第一次查他的信息,就留意到他父亲那一辈已经发家了,这么多年下来,资产只增不减,你想象一下,一批已经人形的地枭,掌握大量的资财,并且已经进行了长久的经营——你是要跟他们硬碰到底呢,还是及时止损、‘算了吧’更稳妥呢?”

  蒋百川心有不甘:“但是我们的人,伤的伤死的死,就这么认了?”

  聂九罗笑:“打个不太适合的比方,对方是长枪重炮,你是大刀长矛,你现在已经损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你还上赶着往上派吗?就算你还想反击,你也得先保存实力、完善装备,再图反败为胜吧?”

  蒋百川叹了口气。

  他不是傻子,聂九罗跟板牙一干人没什么交情,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说的,条条在理。

  一开始,他的确雄心勃勃,想探炎拓背后的底,觉得凭借己方的实力,干什么都不是难事。

  但人被打了,是会疼、会怕的,一次两次,人员不断折损,现在,狗家人还可能闻不到这种地枭的味道……

  继续冲斗固然是勇猛,但审时度势、该撤就撤才更明智吧。

  蒋百川说:“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怎么赎人。我们跟对方,压根没有对话的渠道,没人能在中间搭桥。”

  “第二是,怕就怕,不是我们想‘算了’,就能‘算了’的。我们确实伤了狗牙和炎拓在先,但他们救回了人、烧了猪场,还烧死了华嫂子,按理说,一口气也该消了。但他们不罢手,绑瘸爹,在南巴猴头算计我们的人,又伤了老刀,我感觉,已经不是想出口气那么简单了,背后好像另有谋算。要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好了。”

  ——没人能在中间搭桥。

  ——要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好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目光不觉瞥向门口。

  外头的那个人,于这两件事,或许都能帮得上忙。

  她斟酌了一下:“蒋叔,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炎拓,曾经给我打过电话?”

  经她一提醒,蒋百川想起来了:当初刚出事的时候,他曾经使过一招“引蛇出洞”,故意“无意间”让炎拓的同伙把人救走了,当时的想法是一石二鸟,让对方去找聂九罗的麻烦,探得新线索的同时,又借她的手加以压伏,说不定还能迫使她完全加入进来。

  没想到这招使昏了,还“一石二鸟”呢,一块石头砸出去,连个响都没听着:首先是炎拓被救走的时候,搭上了一个华嫂子,虽说华嫂子只是瘸爹的老来伴,跟他没什么交情,但雀茶每次提起来,他还是觉得脸上无光;其次是,对方居然没找聂九罗的麻烦,只是给她打过电话,当时他以为,电话之后,必有风暴,没想到就此哑炮。

  蒋百川觉得这事太蹊跷了:“对啊,他那之后,怎么就没动静了?别是酝酿着什么大动作吧?”

  聂九罗:“他当时,号码显示是未知,我也没法回拨。今早起来,看到也有一个‘未知’的未接来电,算算时间,是在昨晚出事之后,你说会不会是他啊?我觉得搞诈骗推销的,也不可能半夜打电话来。”

  蒋百川只觉得满眼扑朔,脑子都快不够用了:“有这个可能,不过,他又找你干什么呢?”

  聂九罗说:“我猜测啊,我们跟他们没对话的渠道,他们跟我们,也没有啊。总不能每次都让马憨子传话吧。等他电话再打过来,我就接,试探一下他们那头的意图,咱们……随时通消息吧。”

  ***

  虽说身处温暖的卧室,但放下电话之后,蒋百川还是觉得有些八面来风。

  他确实莽撞了,他跟昨晚的邢深一样,自信满满,放手去干,干着干着,发现形势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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