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虽然是一个这样令人讨厌的女人,但张琴韵心底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被她激了一下,自己才得以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演奏中,得到了这一场超水平发挥的“真正音乐”。
张琴韵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握在手中的琴,又抬头向台下看去。
芸芸观众之中,一位衣着打扮十分古板严肃的中年女士,忍不住伸手掩住脸,流下了眼泪。
评委席上,众多评委纷纷在评分表上打出了极高的分数。更有不少人笔尖微顿,轻轻在张琴韵这个名字边做下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只怕后面很难再出现超越这首曲子的存在了,冠军应该就是落在这个孩子身上。
这一刻,许多人心中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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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半夏上场之前,小莲在地上坐立难安地绕着尾巴打转,已经彻底维持不住往日里端庄稳重的形象了。
“实在不行,就别去了。”他不止一次地说出这句话。
半夏有点无奈地伸手安抚了一下小莲黑色的脑袋,“没事,吃过药已经好一点了。”
她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除了脸色白了一点,眼睛更亮一些,看起来明明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尽管事实上,她已经疼得快要站不住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莲在这方面似乎异于常人地敏锐,每一次不论是自己是伤心,还是痛苦,他总能一眼就察觉到自己情绪上的异常之处。
只是此刻的半夏,已经分不太出精力来思考此事。
脆弱的肠胃像被一只魔鬼的手给攥住了,狠狠地扭了一把,翻江倒海地疼。
但她这个人,打小起便是这样,没什么事的时候,尚还能软乎乎地撒几声娇卖几句萌,真正痛到的时候,却往往是一声不吭的。
半夏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脱掉了披在身上的外套,向舞台上发着光的地方走去。
在那一瞬间,小莲恍惚觉得自己看见了朗朗在海面上升起的明月。哪怕无数暗笼扭曲的蔓藤荆棘缠上那皎皎之身,却怎么也止不住她缓缓向前的脚步。
他向前追了几步,停下身来,看着自己心中的明月,升上那璀璨的舞台。
评委席上,一位评委看了眼手中的评分表,心底微微有些惋惜。
下一位登台的选手,演奏的曲目竟然也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
这位选手他很有印象,是一位在初赛和预赛的时候,都非常出色的女孩。他也在心底期待过她决赛时的表现。很可惜地是,她竟然选了和张琴韵相同的一首曲目。
就在不久之前,帝音的那位张琴韵同学,用他超凡的技巧,极为细腻的情感表达,完美地演奏出了动人心弦的贝小协,博得了全场观众和评委的高度认可。
在这样完美的演出之后,再演奏这首曲目的人,必定是要吃亏的。哪怕她也发挥得很好,但听众也会因为审美疲劳而打了折扣。
更何况,在很多评委心中,都已经觉得张琴韵刚刚的演奏,是他们这个年纪段的孩子难以超越的水平。
不多时,舞台上新的演奏者提着琴缓缓而来。
年轻的女孩,四肢纤细,腰身提拔,着一身极简的白裙。穹顶的灯光倾泻在那裙摆上,莹生辉,溯流光。
交响乐团宏大的声部缓缓奏响主题。
半夏站在舞台中心,眸色明亮,面如初雪,披着一身清冷的月华,抬起了手中的小提琴。
“嘿,这个孩子,今天整个人的气质好像都变了。”评委席上的傅正奇坐直身躯,在乐曲开始前和安身边的评委小声交换了意见,“虽然张琴韵非常棒,但我还是对这个半夏充满期待,不知道她会给我们带来一场怎么样的贝小协。”
年迈的老音乐家对接下来的演奏充满期待。他甚至没有发现,被安排坐在他身边的姜临眼神闪避,几乎不敢抬头看向舞台。
庄严宏伟的乐队伴奏渐渐变弱,小提琴独奏声毫不犹豫,坚定地出现。
坚定而果敢的第一弓,就清晰地宣誓着,我到来了,我在这里。
听众和评委们,都在心中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竟然和刚刚张琴韵温柔渐强的出场走了完全不同的风格。
干净的旋律如潮水般平地升起。碧海蓝天,有孤鹰翱翔,俯昂自在。
傅老爷子听着听着,眼睛亮了,笑了出了一脸的褶子。
对啊,这才是真正的贝多芬。
那位集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于一身的乐圣。小情小爱,柔情似水的演奏怎么样也无法完美诠释出这位伟人的风格。
贝多芬是什么样的作曲家?他是在舔砥过生命的苦痛和岁月的磋磨之后,依旧能谱写出欢乐颂,把大爱带给人间的音乐巨匠。
舞台之上的小提琴手,果敢而坚毅地展开了乐曲的开篇。乐曲中章的抒情,是一种克制而温柔抒情。乐曲尾章的快乐,是坚强而清晰的快乐。
如果用母爱来形容听到这首曲子的感觉,那是风吹麦浪的田园里,洁白床单纷飞的庭院中,母亲对着所有的孩子伸出她温暖强壮的手臂。
若是用爱情来理解这曲调,那是从困境中挣脱,青春洋溢地漫步人间,活出自我的女孩,找到她愿意携手同行的伴侣。
没有那些缠绵不清,哀怨难舍的柔情。演奏者甚至没用过度的滑音和揉弦技巧来表达情感。
通篇质朴而大气,感染人心之处,竟是一种更为广博于人间的大爱。
听至中途,观众席上,一位年轻学生忍不住低声询问了一句,“这个华彩?”
坐在他身边的导师无声地冲他点点头。
评委席上,一位评委也和身侧的朋友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看见对方的眼中的惊讶。
竟然是这样的华彩吗。
此刻,坐在后台聆听着音乐的张琴韵突然朝着舞台的方向转过头,这个华彩?是原创的华彩?
他忍不住站起身,向着舞台的方向前进了两步。
曾经,他也产生过这样的想法,用自己创作的华彩来取代曾经的那些演奏家写下得华彩乐谱。只是再三犹豫之后,终究不敢在这样重要的舞台上冒这样大的风险。
那个半夏,用了他曾经想过,却不敢做的方式。
属于自己心中的华彩,哪怕不如那些著名演奏家留下的精妙绝伦,但它必定能够最完美地切合自己对整首协奏曲独特的理解。
这样无所顾忌地打破常规,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舞台上表达自己的音乐。
“真正懂音乐的人,靠心和耳朵分辨别人音乐的好坏。而不是靠视频和流言。”那个人曾经这样说过。
如今,她正在把她的音乐摆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的心,是否又能公正地做出判断?
张琴韵攥紧了身边的拳头。
舞台上的少女飞舞着琴弓,面色有一点过度的苍白,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滴落。
流淌在舞台上的音乐,蕴含着浪漫,美好。也有庄严,宏大。有着对命运的抗争,也有坚强中流露出一丝隐隐的痛。
在那一瞬间,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站在光束中年轻而纤瘦的女孩,仿佛和那位活在百年之前,孤高,倔强,痛苦,不屈于命运的音乐巨人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
观众席上,十三岁的林玲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现沾了一手的眼泪,“哎呀,我怎么听哭了。”她热泪盈眶地看着舞台,“这个姐姐真是厉害,看来我还是骄傲了一点,前面还有一大段路需要追赶呢。”
坐在后台的张琴韵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在乐曲声中,把这些年淤积于胸的那些自卑,不甘,怨恨都散了。
评委席上的傅正奇老先生眼睛越来越亮,布满皱纹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如果不是还没有完全结束,他几乎要率先站起身来鼓掌。
坐在他身边的姜临却不知为什么低下头去,露出痛苦的神色,伸手捂住了自己涨红的面孔。
曲终之时,现场掌声连绵不绝,迟迟不断。
身着白裙的女孩弯腰鞠躬,额头的几滴冷汗,打在舞台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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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厅的后台有几间小小的休息室,从休息室出来的时候,如果不返回观众席而是往外走,就会穿过一段长长的楼梯间。
音乐厅内的比赛还在继续着。
此刻的楼梯间里,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中年女士正在和张琴韵说话。
“好几年,没有这样听过你拉琴了。”
“真得很棒,天籁之音。无论你第几名,在我眼中都是绝对的冠军。”
女人的声音有点哑,低低地述说着。她几乎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边拉着张琴韵的衣袖,一边伸手抹掉眼角的泪水。
楼梯间的防火门被人推开,推门而出的是披上了外套的半夏,发现楼道里有人,她微微愣了愣。
那位穿着灰色大衣的中年女士在看见半夏出现的时候,便飞快地松开张廷韵的手臂。
半夏明明没有多问,她却有些慌张地主动解释起来,“我,我是琴韵家里的阿姨。来给他送东西的。”
她低着头,扯了扯裹在大衣外的围巾,说完这句话勉强冲半夏笑笑,转身就往外走。
在她身边的男孩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阿韵?”女士局促地喊了一声。
张琴韵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微微吸了口气,开口说道,“这是我的母亲。”
“这是我妈妈,特意来看我演出。”他转头正视着门边的半夏,一字一句地认真说,“她刚刚只是和你开玩笑。”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面对一位母亲的时候,半夏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她羡慕每一个有母亲的人,特别是在自己这样疼痛又无力的时刻。
扶着楼梯的栏杆,半夏错过这一对母子慢慢地往下走,一点一点走到剧院的后门。
推开那扇门,是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
或许是全情投入的比赛抽走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在舞台上忘记了的疼痛,此刻都变本加厉地袭来。
明明只要走出这扇门,穿过马路上的天桥,就可以回到酒店休息。
但她的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发飘,全身疼得快要抽索起来,实在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只得挨着台阶慢慢坐下,把冷汗淋淋的脑袋靠在冰冷的石墙上。
比赛已经进行了一整天,太阳都到了快要下山的时候,红彤彤的斜阳挂在高楼林立的天边,橘红的阳光斜斜照过来,披在身上,一点都不暖和。
“小莲在这个时候跑去了哪里,”半夏胃里绞痛得一阵一阵地抽搐,汗水模糊了视线,她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个时候,哪怕能有小莲让我抱一抱,也好一点啊。”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坐在地上的半夏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张琴韵的面孔。
“我妈妈说,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让我过来看一眼。”
半夏眯着眼睛,勉强冲他摆摆手,“没事,一点老毛病。”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刚刚还吵过架的吗?
“你父母有陪你来吗?电话号码给我,我帮你打一个。”张琴韵取出手机。
半夏没有说话,只靠着墙壁摇摇头,把眼睛闭上了,“我没有父母。”
张琴韵突然想起自己录下的那个视频里,听见的唯一句对话。
“你,你怎么这样和我说话。你妈妈呢,我要见她一面。”
“我母亲她,六年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
他握着手机,看着靠在墙边的半夏。那个女孩脸上血色全无,微微皱着眉头,冷汗浸透了黑色的发丝。
现在想想,她赛前的脸色就非常不好。是因为已经发病了,所以才架着脚窝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