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成双
若是为家事想不开,如何会穿着戎装从御花园的假山石上往下跳?头还恰好朝着北面。
沈岐远张口还想说什么,乾安帝便道:“时候差不多了,爱卿也早些回去歇息。”
金绣的龙纹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再抬头时,帝王已经被几个黄门簇拥着走了。
栩栩的金翅并着华丽的仪仗,走的是右侧的月门。
惨白的麻布盖着单薄的竹架,走的是左侧的月门。
人声渐消,宴席上只剩一片狼藉。
如意吃饱喝足地回到房间,刚一进门就察觉到了不对。她莲步款款地过去点了灯,跳跃的灯火照出旁边沉默的人。
“大人这是怎么了?”她笑着甩灭火芯子,“立功回京,不该去吃庆功宴么,怎的这般不高兴。”
沈岐远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曾怨过,说青神普度的不是所有的苍生。”
如意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母城被毁,我愿以一身修为作偿向他祈愿,他都没有显灵。”
他歪了歪脑袋:“你恨他吗?”
“恨不至于,但不会再信了。”她伸手斟茶,余光睨着他,“怎么,你也抛弃了你的信徒?”
沈岐远垂眼,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意抿了口茶,纤长的手指落在了他的眉心——对神仙来说,被探知神识是很让人抵触的事,但他只稍微挣扎了一下,便放平了肩。
无数的祈愿声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如意愕然地睁大眼,只觉得四肢百阖像缠上了无数条带符咒的铁链,勒得天灵盖隐隐作痛。
她骤然收回手。
“你……”揉了揉额角,如意有些不敢置信,“你每天都要听这么多的愿望吗?”
“只有至诚的愿望才能传达到我耳里。”沈岐远摩挲着手指,“楚老大人的声音是我近年来听见的最清晰的一个。”
声音越清晰,心自然就越诚,照理说这样的愿望他是该满足的,但很遗憾,相悖之愿,他只能袖手旁观,顺其自然。
如意眼眸动了动:“所以……我当初的祈愿不成,不是因为我做过坏事,而是因为我的祈愿与人相悖。”
她在房内走了两步,气极反笑:“普华那个老贼,早就准备好了要诓我。”
神明从来没有抛弃过她,只是普华提前用相悖的诚愿挡下了她向青神的求救。这么多年了,她竟然一直怪错了人。
那么当初她母城遭难,也多半就是普华蓄意设计的了。
牙根痒了痒,如意问沈岐远:“普华后来如何了?”
沈岐远避开了她的目光,眼神更加黯淡:“我需要更多的证据才能将他剔除神籍。”
“还要证据?”她听笑了,“凡人常说老天不长眼睛,未曾想竟是一语中的。”
“是普华狡猾遮盖了痕迹,当时又有穹顶在,怪不得天。”
如意还是觉得生气,一甩裙摆坐进椅子里:“事情过去了几千年,哪还有什么证据可找,依我看不如找机会抓了他,直接打他个魂飞魄散。”
要是以前她说这种话,沈岐远一定会斥她狂悖,但不知为何,今日这人显得异常沉默。
她忍不住侧头问:“真的可行啊?”
他摇头,墨眸里一片混乱:“我……不知道。”
意识到他情绪不太好,如意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将人抱住,含笑道:“不说这个了,我与你说一说拂满他们的事可好?”
“他们几个现在可能耐了,经营着酒楼还能接国公府的案子,燕宁还被安国公夸了,多得了两锭银子的赏钱,把他给高兴得,完全没有先前宁远侯府验尸时的沮丧了。”
“拂满也厉害,攒着银子与汀兰合伙在供神街南面巷子尾开了个茶肆,除了卖茶也卖些消息。这生意我听着都觉得离奇,她们竟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青衣倒是没做什么生意,但他功夫了得,帮燕宁拂满他们挡了好几次暗杀,燕宁感激得就差拉他结拜了。”
“我还听说了小大人的消息,这两个月他被家里催着相看人家,每天傍晚都会到酒楼找燕宁诉苦。”
她语气温和带笑,话又碎又多,如春雨一般淅沥沥地落进耳里,逐渐抚平了他的焦躁。
沈岐远轻声开口:“他有什么好诉苦的,周家相看的姑娘,岂有差的。”
“话是这么说,架不住他不乐意。”如意轻啧一声,“就不该让他年纪轻轻就见过我这样的人。”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欠揍,沈岐远终于笑了,捏了捏她的下巴然后将她松开,长长地呼了口气。
如意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才慢慢开口:“楚老大人的事非你之过,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生死有命,他自己选的路,我没什么好说的。”沈岐远垂眼,“我只是觉得当今圣上虽善制衡却总寒人心,实非长久立国之道。”
青神应该怎么守护人间?既然做不到有求必应,那就最好让这个国度不再需要祈求上苍也能风调雨顺,律法能惩恶扬善,君臣能为国为民。
可眼下乾安帝这样,别说为国为民了,大乾还能有十年的国祚都得他这个青神拼死相保。
话说回来,如果千辛万苦修炼换来的神位就是替乾安帝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保江山的,那这神仙当得也真是没意思。
“太上真君授职你青神的时候,可有让你发过什么誓?”如意突然问。
沈岐远恹恹点头:“守护大乾江山,护佑大乾帝王,不沉迷权色,不滥杀无辜。”
眼珠子转了转,如意拉起他就往床榻走:“时候不早了,你快来随我歇息。”
第174章 世上之事不是非黑即白
沈岐远:?
难得这人这么殷勤,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的休息。他狐疑地看了如意好几眼,却见她当真只是更衣躺下,抱着他的胳膊就乖乖闭上了眼。
屋子里燃着舒神的暖香,身边是温热又平顺的呼吸声,沈岐远觉得不太对劲,但今日事情太多,他也着实疲惫,困惑了半柱香的时间,眼皮就沉了下去。
如意确实是在床上躺着的,不过意识不在这儿,而是凑巧地、十分有礼地一脚踹开了乾安帝的梦境大门。
乾安帝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经过先前普华的事,他暗地里下令毁了宫里所有的普华神像,更是在寝宫内外都贴了防妖神入梦的黄符。
那些符咒都是得道之人亲手所绘,自从贴上他就再也没在梦里见过普华,可以说是十分有用。
只可惜,如意不吃这套。
她化成了楚老大人的模样,围着乾安帝张牙舞爪地飘了一个晚上。帝王第二日就病了,早朝罢免,术士鱼贯一般地入宫,黄符贴了一圈又一圈。
可惜,当晚一闭眼,帝王还是没能躲开那可怕的梦魇。
神仙是不能伤害凡人的,但妖怪可以。对于这个受青神庇佑的帝王,如意下手完全没留情面。
太上真君没两日就察觉到了不对,他急急地去找沈岐远,惊慌地道:“凡人命薄,哪能经得起她这般吓唬。你还不想办法阻止?”
沈岐远目送楚老大人的棺椁出城,无辜地转头问:“怎么阻止?妖怪入梦,神仙能有什么法子。”
“你可以将她关起来呀。”
“关了,每晚都关。”他叹息,“可入梦之术与原身在何处无甚关系。”
“那。”太上真君一拍手,“那你就将她打死。”
沈岐远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地开口:“真君先前同她交过手。”
打不打得死,你心里没数吗?
太上真君一拍大腿,恼道:“你莫不就是故意纵她。”
沈岐远更不解了:“青神职责所在便是庇佑大乾皇室,我纵她有何好处?”
太上真君哑口无言,在他面前转了几个来回之后沮丧地坐进椅子里:“你很快就能回九重天了,缘何要为这事耽误前程。柳如意已经是妖怪了,就算她人性未泯,那也是脏污之流,你怎么能……唉。”
沈岐远听着,微微一笑,并未争辩。
他先前当真也思量过这个问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柳如意在一起久了,他的心念也难免跟着动摇,从而忘却正邪的边界,失去做神明的资格。
可现在他突然想明白了。
这世间也许一开始就不是正邪分明的,譬如乾安帝,他视忠臣性命为无物,仅以己身之利为重,却也是能稳住朝局制衡臣子的一代帝王。再譬如普华,心机深沉诡谲多谋,却也能得天帝信赖神君维护。
所有人都不止善恶一面,所有事也不是非黑即白。既然如此,他为何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只要终点是一样的,缘何就不能换更好走的路了?
当然了,面对太上真君质问的眼神,他还是一脸笃定地道:“等想到办法,我一定会阻止柳如意。”
太上真君摇着头离开了沈府,一边走在街上一边嘀咕:“好好的苗子就这么毁了,柳如意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啊!”
脚下的土骤然一松,他整个人跟着掉了进去。周围灰尘扑簌簌落下,迷得他半晌才睁开眼。
太上真君呸了好一会儿,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掉到了一处半破的神庙里。前头的石像高大又阴森,黑暗里都是悉悉索索的诡异动静。
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那神像的模样,倏地背脊发凉。
普华的脸被人砸得只剩了一半,就这一半,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嗅到他身上有仙气便要将他往里吸。
许久没历过这样的事,太上真君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只手骤然破空而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猛地往上一提。
尘土扑面,太上真君咳嗽起来,伸手拍开灰尘,好半天才缓过气。
“我当是谁呢。”悦耳的女声从旁边传来,带着些戏谑,“是听过神仙行走人间会封印部分法力,却没听过连脑子一起封的。”
太上真君一扭头,就见如意穿着一条天青长裙十分没体统地蹲在旁边的石敢当上头,满眼揶揄地睨着自己。
他皱眉:“你,你又作什么妖!”
如意脸一垮:“小老头,作妖的是你同僚,再冤枉我我就将你塞回他嘴里去。”
话说完,作势就要拎起他。
太上真君后退两步,这才发现方才热闹的街巷已经变成了一处破庙,他纳闷地左右打量:“这是怎么回事?”
如意跳下石敢当往外走,哼笑:“宫中不再供奉普华神君,人间的神像也被砸了不少,他又不再能享用妖王才有的大夏香火,可不得另找些出路么。”
“你是说?”太上真君跟在她后头,眉头紧皱,“不可能,这跟妖怪做派有什么区别。”
“诶,放尊重点啊,我们妖怪才不干这种用石像骗人的事,损德行。”她翻了个白眼。
太上真君默了默,后怕地看一眼那破庙,跟着柳如意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些:“说到底你也是好心救了我,虽然没法跟妖怪说感谢,但你意会吧。”
他作势给她拱手。
如意嗤笑:“谁稀得你谢,我是刚巧路过罢了。沈岐远最近已经够烦了,再为你操心,他还不待成神君就先成佛祖了。”
“佛祖?”太上真君没听明白。
如意比划了一下:“满头包么不是。”
脸色骤变,太上真君跳起来捂住她的嘴:“小妮子口无遮拦,哪能这么乱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