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河蜉蝣
此时感受到他体内流泻的磅礴气息,慧觉怔住了。
南宫尘以行动作答,他手指轻轻点在少女额头。
顷刻间,他灵魂飘忽,置身于少女的记忆之海。
海面空空,如她所说,她确实失忆了。
数千万记忆的光球悬浮在身周,里面只有南宫尘和慧觉的身影。
少数的光球色彩绚烂,并非蛮荒狱的长夜之景,但画面模糊,里面的人与景,通通看不清楚。
在静寂的海面,有一条幽深的路,连通着远处迷雾背后的深海。
南宫尘踏上那条路。
越向深处走,迷雾越浓,遮住了海面上悬浮的桃桃的记忆光球。
他拨开粘稠的迷雾,脚步缓慢坚定地走在潮湿的小路上。
在迷雾的背后,一座宛如山岳般的石像屹立于她灵魂的深海。
——那是一张男人的面孔。
清眉,淡目,似远峰,似星雾,如谪仙般绝美的面孔难以用言语形容。
记忆之海中,巨浪翻涌,水雾滔天。
那些模糊的记忆光球浮出水面,下一刻被海浪掀翻落入水底。
而那张人像被海浪反复拍打,却纹丝不动,牢固地屹于海面。
石像明明没有生命,却在南宫尘踏足这里的一刹,低头凝视他。
南宫尘仰望石像,在它面前,他渺小无比,如皓月之下,归于大海的一粒尘埃。
……
桃桃睡醒了。
南宫尘没把昨天睡前的威胁当一回事,依旧沉默地做自己的事。
桃桃早起扫屋前的积雪,她故意扬着扫把在他面前徘徊了好几个圈,他依然对她置之不理。
她气得一把摔了扫帚,折了一根桃枝丢给他:“接着!”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怪物!”她愤愤道,“萤火灯赔你了也不要,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算了,管你生什么气,现在站起来跟我痛痛快快打一场,要是我赢了,你今天就要给我好好说话。”
“要是你输了呢?”慧觉裹着棉袄站在水缸边,他敲碎水面的浮冰,缸里的鱼儿跃上水面。
“我不可能输!”桃桃漂亮的眉梢一扬,“这些年我什么时候输过?”
慧觉狡猾地笑:“输了怎样?”
桃桃大咧咧道:“随便怎样。”
她转头看向少年:“南宫尘,你到底要不要……”
不等她话说完,南宫尘捡起她丢来的桃枝。
寒风凛冽灌入衣袍,穿着棉衣也冷得哆嗦。
可慧觉没有进屋,而是在空地上点了一堆柴,掏出了入冬前埋在地窖里的红薯。
慧觉将红薯丢入火堆,看剑影纷飞,扬起细雪。
桃桃手中的桃枝第不知多少次被南宫尘轻松挡住:“你怎么……”
从前练剑虽然赢得艰难,但从未输过,现在这才几剑,怎么就落入下风了?
慧觉搓手烤着柴火里的红薯:“这都多少年了,你出剑的路子他早看透了,以前是让你,你看,这次要输了吧?”
桃桃身体弹开,桃枝擦在雪地上扬起细雪,擦过她道袍的衣角与飘扬的发梢。
她灵动的双眼里晃过一抹狡猾颜色,没有因为一时下风而退步。
她以桃枝点地,腰肢柔韧,身姿轻盈一跃朝南宫尘而去。
少年站在雪里,衣袍被风拂动,而他不动。
桃桃的剑影落来,漫天细雪杂沓而至。
他手中桃枝在空中轻轻挥动,撷来天际的风。
那些遮蔽了感知的细雪就这样从面前消散,可少女却不见了。
一缕淡淡的清香浮自身后,南宫尘手中桃枝后探,同一时刻,柔软清甜的唇印上了他的脸颊。
他静住。
只一瞬,手中的桃枝就被夺走。
桃桃清冽如泉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输了。”
风歇了,雪不再肆虐,如垂落的羽毛,没有一丝招摇,在寂静的天地间静缓地落下。
少年也静了,任由雪片沾染他的乌发与白袍,他凝结般站在雪地里,像一尊被冻住的冰塑。
慧觉正在咬烤熟的红薯,因为过于惊讶而忘记了烫嘴,他眨巴着眼,呆呆地看着。
平静的人只有桃桃,她狡黠一笑,理直气壮:“女人就是诡计多端的,没想到吧?不过是你骗我在先,明明剑术修习得那么熟练,却总是故意输给我,我用一次诡计也没什么吧?”
“现在我赢了,履行约定吧。”她将桃枝朝积雪上一丢,溅起白晃晃的雪屑。
南宫尘转身走进屋里。
门板啪得一声关上,桃桃试着推门。
门内,他倚在门板上,用身体堵住,破旧的门板纹丝不动。
桃桃问慧觉:“他怎么了?”
慧觉这时才感觉到口中的红薯的烫意,他含糊不清道:“突然想起我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洗,我、我去洗衣服了。”
桃桃叫他:“唉,河水结冰洗不了,你傻吗——”
慧觉连滚带爬跑了,留桃桃一个人站在屋外纷扬的雪里。
桃桃用不太智慧的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她敲门:“你在生我气吗?气我用狡猾的手段赢了你?管你怎么想,赢了就是赢了,有本事你也这样赢我啊,出来!”
“你出来吧,大不了我也给你亲一下,算我们扯平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不会吧,你真的是男人吗?一个男人这么小气的?”
“喂……”
积雪落在阶下檐角,桃桃望着白茫茫的天地与雪色,心中忽然涌现了一个机灵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话音落,原本就静的屋内变得更静了。
桃桃笑了。
她没有再聒噪地敲门,而是靠着门板坐下,安静地凝望着眼前的雪景与邪气的荒原。
屋顶铺的是去年收下来的干枯茅草。
门边的水缸缺了一角。
东极扶摇木的枝干被雪覆住。
屋前的桃树枯萎瘦小。
这里野蛮、荒凉、见不到月亮与日光,对于凡人而言,是难逃的恐怖炼狱。
可她自从来到这里,却从未动过要走的心思,即便无趣,即便孤寂,似乎这里有什么东西让她不自觉地留恋。
从前她说不明白。
只是在刚刚某一刻,她有些懂了。
如果换作是别人,哪怕必须要赢,她会吻下去吗?
门内看似静寂,却汹涌着无声的暗潮。
少女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除去睡觉和发呆,大多时候,她都像一只雀儿。
要么不停地说话,要么动来动去,要么在周围闲逛,要么给小虫搬家。
她这样静默,倒叫他不习惯了。
昨夜在记忆之海中对峙的石像烙在他的脑海中。
他似乎下定什么决心,雪白的力量自他指尖游走。
少女安静不多久,又开始聒噪了。
她举着不知从哪翻来的旧书蹲在门口大声地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天……这什么字啊?”
他在门内,忍不住笑。
桃桃对着月亮清透的光辉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那个字到底该念什么。
门开了,南宫尘走出来:“大字不识还学人念诗,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啊。”少女嬉皮笑脸道,“我不要脸,你没有脸,正好天生一对……”
桃桃突然愣住。
她回头,沿着他洁白的袍角,目光向上,落在了他的面容之上。
“你能说话?你还有脸了?”她眼睛不眨,“这张脸,我好像见过……”
那张无面的脸上出现了分明的五官,眉如远山横斜,瞳如幽深之水。
让她呆怔的不是这张面孔的绝美,而是那熟悉的感觉。
不仅是见过,更似乎,这张脸的主人,是重要的人。
“我见过。”桃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可我想不起来了。”
那一刻,万千滋味翻涌而过,是南宫尘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