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山茶客
不过,他既已经找到了黑石城,难道最后并没有找到鬼雕棠么?
还是......这女人对他做了什么。簪星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身上。
自打她回到黑石城后,魔族的人多多少少她都见过,纵然没见过,小双给她的名册里也有画像。这女子生得如神女一般淡雅出尘,她若见过,绝不会毫无印象。只能说明这女子如今已经不在黑石城了。
那女子带着鬼厌生一路向前,直走到一处洞窟。比起别的魔族府邸,这洞窟看起来寻常多了。只在洞外装饰了一些白色纱幔,没有花花绿绿的碗筷,也没有金光闪闪的柱子。洞窟里看起来如人间普通人家的府邸,桌椅梳妆台,都很讲究。
鬼厌生跟着走了进去,四处打量。
那女子却寻了一处软榻,自己先靠上去了。
鬼厌生站定,望着她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找我父亲么?”
“是呀。”女子笑盈盈回答,她语气仍然柔和,目光却与方才截然不同,分明还是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打扮,然而顷刻间,眸间便染上一层妖异。
这变化鬼厌生也察觉到了,他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梳妆台。红木的梳妆台上,乱七八糟摆满了女子用的脂粉香料,他的手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回头一看,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绢丝,手帕上描摹着精致的眉眼......不,那不是什么绢丝,他手上的,分明是一张美人皮!
纵然他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纵然他的心智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少年更加成熟,然而此刻,鬼厌生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女子却仿佛看到了天下间最好笑的笑话,“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她伸手抚过自己的脸庞,轻笑道:“原本我这脸受伤了大半年了,偏被罚禁令不得出城,没想到你竟自己找上门来做我的养料。”随着她指尖描摹的动作,那张细腻粉白的面颊上,渐渐出现一道灼伤的痕迹,这痕迹自她脸颊开始,如被烧焦的半张手帕,半张美人半张修罗,着实吓人。
她起身,款款走向鬼厌生:“你放心,待你的脸皮用在我的脸上,你我二人便似合为一体,介时我带着你的脸去帮你找父亲,不会食言的。”
鬼厌生步步后退,他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保护自己,可这四周什么都没有。洞窟门被一道看不见的禁制挡住了,他无处可逃。
少年步步后退,强自压抑声音中的颤抖,望着逼近的女人道:“我是魔族,你不能杀我。”
“魔族?”女子大笑出声:“你这凡人真有趣,不是长了一双金瞳便能称自己是魔族的,你身上半点魔元之力都没有,怎会是魔族?你说要找父亲,可你找错了地方呀!这里是黑石城,不是凡人能进的地方。”
鬼厌生一怔。
他不是魔族?
那他到底是谁?他长了一双金瞳,被村中人视作妖魔,不可能是凡人。他原以为来到黑石城,便会被同类承认。可这女人却说他不是魔族。
女子似乎腻烦了同他说话,伸手一把攥住他的咽喉,芊芊玉指转瞬成了尖利爪牙,她半张被灼伤的脸贴着鬼厌生的脸,迫不及待地深吸了口气:“活人的味道,果真很香。”
一丝丝活人气息从鬼厌生嘴里飞出,钻进那女子的唇间。她似贪婪巨兽,大口大口吞吃盘中美餐。一只手顺着鬼厌生的脸爬上他的额头,女人笑道:“让我撕下你的脸皮......把你的脸给我......”
鬼厌生艰难挣扎着身体,有些绝望地闭上眼。
却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他猝然睁开眼,就看见那女子跌倒在他不远处,看着他的目光震惊又恐惧,仿佛他是什么怪物。
一道道黑色痕迹若有若无地顺着他的前额点亮,在他的眉心处,隐隐约约绽放了一朵黑色海棠。
“魔王印......”女子看着他的眉心,语气难掩震惊:“你怎么会有魔王印!”
鬼厌生陡然被松开,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他扼住自己的脖颈,重重咳了两声。分明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他仍然望着那女人,哑着嗓子问:“魔王印是什么?”
“你是魔王之子?”那女人死死盯着他,神情尽是不可置信,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旁人说:“不可能,你不可能是魔王之子,你分明是凡人,难道你是半魔?这世上绝不会有半魔!”
她神情愈发癫狂,鬼厌生咬着牙不说话。
直到那女人渐渐平静下来,她似乎终于接受了一个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实,于是她重新站起身,望着鬼厌生的目光泛着诡异深意,她道:“原来,你父亲是魔王。”
“魔王?”
“是啊,他是黑石城的主人,整个魔界都要唯他马首是瞻。你若早一点说出你是魔王之子,也就不必遭这么多罪了。”
魔王?他是魔王之子?听起来,似乎像是凡人的皇帝,他既是魔王之子,是不是日后就不必颠沛流离,四处躲藏地过日子了?
鬼厌生的心里,浮起一点隐秘的雀跃。然而还没来得及等这欢喜化作笑容,她就看见面前的女人看着他,怜悯地开口:“可惜。”
他心下一紧:“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黑石城的主人,魔王鬼雕棠,对血脉等级最为看重。自他上位伊始,颁布法令,一旦发现半魔之体,杀。”
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唇边的笑容温柔,说出的话却似最刻毒的诅咒。
“你,是半魔。”
第二百九十八章 修罗(1)
从仙境到炼狱,世上大喜大悲的滋味,莫过于此。
鬼厌生如一截木偶般立在原地,他苍白着脸,道:“我不信。”
“不信?”女子笑起来,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世间最可怜的人:“眼下你走出去,在街上随意拉一个人问问,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诛杀半魔的律令城门口的朱墙上就有,你何不自己去看看?”
鬼厌生紧紧抿着唇。
他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然而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倔强地盯着眼前人,仿佛只要自己不相信,此事便作不得真一般。
对面人叹了口气:“倒是可怜,想来你找到黑石城,就是为了得到魔王的承认。你那母亲是个凡人,你这个半魔之身......”她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微妙起来:“不过,纵然你不是半魔之身,恐怕也得不到魔王的承认,来的路上,你应当也看到黑石城处处张灯结彩了,因为,”她嫣然一笑:“魔王要娶妻了。”
“娶妻?”鬼厌生目光茫然了一瞬。
“是啊,未来魔后乃魔界纯正的天魔血脉,与魔王殿下天造地设一对。”女人仿佛嫌他不够痛苦似的,刀刀往他心底插去:“如今整个黑石城都要见证这一桩姻缘,你这个时候冒出来,下场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也知道。”
鬼厌生脚步踉跄了一下,他艰涩开口:“我还是不信。”
“不信么?”女人看着他,若有所思地一笑,忽然上前拉住他的手:“那我就带你亲眼瞧一瞧。”
那双手覆过来的瞬间,眼前一花,再抬眼时,面前已经不是诡异的洞窟。他浑身上下不能动弹,亦不能发出声音,鬼厌生变成了一尾金色小蛇,缠在了女人腕间。
这是一处大殿,殿宇极尽奢华,金碧辉煌。嫣红的玉石榻上,铺着雪白的羊毛软垫,上头斜斜倚靠着一个漂亮女人。这女人穿着男子穿的黑色长袍,乌黑长发以芙蓉玉冠束起,其姿容美艳,百般难描。
侍女送来浴手的清水,清水是放在精致的金盏中,黑袍女人将手在清水中不紧不慢地浸了浸,拿雪白的丝绸仔细擦拭干净,又随手拿起一边的镜子照了照,倏尔嫣然一笑,实在光艳逼人,丽色无双。
有侍从们抬着一个箱子上前,恭声道:“殿下,魔尊令人做好的嫁衣已经令人送到殿中了,要不要过目?”
黑袍女人漫不经心地扫了箱子一眼:“放着吧,空了我会看的。”
她似乎很不在意,仿佛有人送来嫁衣、被精心照顾是天经地义之事。她看起来不曾吃过什么苦,神情慵懒又自傲,这份自傲令她在这华美的殿宇中,成为最夺人眼球的一个。
不合时宜的,鬼厌生突然想起了江意如。
距离江意如离世,已经过了很多年。她活着的时候,他们母子二人,也不像别人家母子那般亲昵。以至于鬼厌生现在想起来的,只有屋子里终日的咳嗽与眼泪,还有她日渐佝偻的身躯。
江意如原先也是很美的,听村人说,她刚流落至村庄时,亦有男子贪慕她美貌,想要娶她为妻。只是在鬼厌生的记忆中,美貌的母亲似乎从不存在。她总是畏畏缩缩、小心翼翼,旁人的口舌与议论总是令她紧张。她终日郁郁,有一次村中有人出嫁,她倚在门口,望着花轿从门口经过,眼中暮色沉沉。
那天他半夜醒来,听见江意如在屋里偷偷哭泣。
魔王,听起来多么威风的一个名字,生来就可以睥睨众生,将凡人都踩在脚下。他不明白,魔王既看不上凡人,视凡人的血液卑微低贱,又为何要与他母亲纠缠?这女人浸手的金盘,江意如绣一辈子帕子也买不起。而江意如心心念念的嫁衣,却被此人随意放置在一边,看都懒得看一眼。
人与人的一辈子,为何如此不公平?既然不愿意与他们有关系,为何又要造成这一切的悲剧。
一点微凉的触感落在腕间,缠着小蛇的女人一愣。
那条金色的小蛇,望着殿宇中的女子,流下了一滴眼泪。
......
黑石城的冥冥河,似乎比来时更加深沉了。
巨浪在耳边咆哮,少年木然站在原地,眼中再无一点光芒。
女人微微笑着,声音温柔:“我本来想将你留下来,做我的下一张脸皮。可偏偏你是魔王之子,生有魔王血脉庇佑,无论如何我都拿你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你何不将我的行踪告知魔王,让他杀了我。”鬼厌生冷冷道:“魔王血脉......倒不如说是卑贱的半魔之身。”
“我可不能杀你。”女人笑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觉醒魔王元力,杀回黑石城,做了黑石城下一任主人呢?”她凑近鬼厌生,言语暧昧:“当今魔王是黑石城的第十个主人,焉知你会不会成为第十一个?要知道,这世道,强者为尊,半魔若真的够强,弑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打错主意了。”鬼厌生声音冷沉,“我永远,都不会再来黑石城。”
魔界并非他的归处,一个要被父亲处心积虑抹杀的儿子,在这里仿佛是个笑话。
罢了,他心心念念想找到自己父亲,弄清自己来处,如今临到头了,却发现真相是如此的难堪。他不是魔族,也不是人族,他是同时被两族厌弃的人,还好.....鬼厌生抓紧身下的鱼脊,还好,他还有一个共患难的伙伴。
至少小春永远不会抛弃他。
黑色大鱼离对岸越来越近了,从密林处,隐隐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这腥气顺着风钻进了他的鼻尖,鬼厌生倏尔感到一阵不安。
他离开时,小春在这里等他。她看似柔弱温和,实则机灵果敢,她是这世上最重信义之人,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温暖。
鬼厌生在密林深处找到小春残破的尸体。
她的心房处空空如也,神情惊怖,死不瞑目。
第二百九十九章 修罗(2)
密林深处,有老鸦陡然飞起,张开的羽翼如漆黑牢笼,将人密不透风地包裹。
小春,她为了鬼厌生能渡河,在密林处想法子盗取了过河魔族身上魔丹。她匆匆忙忙让鬼厌生赶紧渡河离开,而自己不愿跟上,就是怕那魔族发现后,察觉到有人渡河,追赶而去,坏了鬼厌生的大事。
她宁愿自己留在原地替鬼厌生拖延时间。
从来生活在人族的小姑娘,知晓人心险恶,却不知恶魔一样凶残。
鬼厌生渡河不久后,她就被丢了东西的魔族找到了。一介凡人女子,对上凶残可怖的魔族,下场可想而知。
少年抱着面前的少女,她的身体变得僵硬,没有素日里的温暖与柔和,无论他怎么呼唤他,她都再不会醒来。
他们一路艰险,跋山涉水,来到黑石城,为了找到他的父亲。
她为了他能渡河,费尽千辛万苦偷了一袋魔丹,最后因此丧命。
而他自己呢?他甚至没能看到鬼雕棠的模样,只看到父亲即将过门的新婚妻子,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百般疾苦。
他像条丧家之犬,被追赶、被驱逐、被这身份桎梏惹来杀身之祸。拼尽一切,什么都没得到,像个笑话。
那些在雨夜里对未来的憧憬,贪婪的幻想,希望与亲人重逢后过上好日子的美梦,被一一残酷打破。
凭什么?
凭什么世道如此不公?
凭什么他就该忍受一切?
凭什么身为半魔,就要如人脚底蝼蚁,卑微低贱地活着,任命运摆布?
浓烈的愤怒从他心头涌起,不甘与仇恨如同被点燃的火把,顷刻间在他四肢百骸中肆意奔涌,一股漆黑印记顺着他的灵脉往上爬去,在他眉心处,蓦然绽开一朵妖异的黑色海棠。
心房突然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簪星猛地弯下腰去。
怀抱少女的少年回头,金色瞳孔如一道刺眼的深渊,藏着看不见的疯狂。
他望着冥冥河的对岸,对着黑石城的方向,一字一顿开口:“鬼雕棠,吾必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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