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炽
第71章 软弱【二合一】
八苦鼎。
无穷无尽的雾气幻化成从前天机阁的模样, 三百年前,天机阁崭新如初, 金碧辉煌, 雕栏玉砌,执法者肃穆庄重,面无表情地在天机阁内外来来往往, 川流不息。
苏厌顺着玲珑结的牵引,跌跌撞撞从雾气中降落, 穿过一道围墙, 落地。
这里是天机阁内部的练武场,数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聚在一起, 提着练习用的木剑。
有人在嬉嬉笑笑:“起来啊,趴在地上做什么?想当狗吗?”
“我光知道废物会被打包赶出天机阁, 怎么轮到你就是例外?”
“人家是谢景怀力保的小少爷,尊贵着呢。”
“谢景怀算什么东西, 我呸!天机阁容不下拖后腿的东西!”
被人群围绕着的孩子趴在地上,大冬天被浇了一身脏水,簇簇发抖,因为发育不好, 比其他人都要矮一头, 看起来格外瘦弱。
他抬起头,露出桃花般漂亮的眉眼,睫毛颤抖, 还结着冰冷的霜。
正是年幼的谢寄云。
他小时候长得柔弱又漂亮, 瓷白的皮肤上缺少健康的血色, 近乎女孩子的秀气与柔美, 带着点怯懦和好欺负的意味。
有心软的小孩说, 谢寄云快要冻死了,去叫他爹把他领回去吧。
他就抓着木剑爬起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我自己摔倒的,找长辈做什么,我们继续。”
站在比武台上,就给了别人继续殴打他的理由。谢寄云一直被打到爬都爬不起来,其他人才扫兴地离开。
幻境里的画面不断闪过,他没有朋友,独来独往,一次又一次在练武场被欺负,但从来不跟谢景怀提,背地里拼命修炼,甚至晚上都不睡觉,熬夜背剑谱。
就这样,他还是个废物,是个发育不良,身材柔弱,任谁都能踢一脚,十岁连筑基期都没有的废物。
废物会被排挤……也是理所应当。
他的确是谢景怀托了人送进天机阁内部的练武场,为人不齿……也是情有可原。
谢景怀无疑是关照他的,虽然从未对他有来自父亲的亲近,从未对他笑,但多好的药材都舍得送给他吃,多好的剑修都舍得请来给他指导。
然而,每个指导他的人,都摇头道他没有前途。
根骨薄弱,经脉紊乱,天生病骨,修为最多筑基期就到顶了。
但谢景怀一直相信他。
每次听到别人对他的否定,谢景怀都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不应该。不可能。他会蜕变的。只是需要时间。再等等。”
对面的人犹豫道:“可是,把凝辉丹给他吃,实在未免有些可惜……”
谢景怀冷道:“没有可是。我相信他。”
隔着红木窗棱,屋外偷听的谢寄云身子颤了颤,又急忙从小径溜走,他提着木剑就去了练武场,发狠地对木桩子一通乱砍,带着急于成才的迫切。
这样的画面出现了一次又一次,贯穿一年又一年,有时候只是谢景怀肯定他的寥寥几个字,却以无可撼动的重要性出现在幻境里。
然而以他的身子骨,白天被恶意泼了冷水,当晚就不争气地发烧了。
谢景怀领人来他住的偏院查看。
谢景怀此时还不是未来天机阁阁主苍老威严的模样,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姿态挺拔冷峻,眼形窄长,斜睨看人的时候像是打量一个物件。
谢寄云艰难地开口,喊了一声“父亲”。
他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和少主风流又多情的笑容不同,这个笑容是病态而难看的:“我今天好像进步了许多,应该离筑基期不远了。”
谢景怀站在床边,打量着烧得目光朦胧的小少年,转头吩咐道:“最后一次检查他的身体吧。”
检查的结果仍是没有变化。
习武六年,被同龄人吊打不说,泼个冷水都能高烧,实在是无可救药。
谢景怀在漆黑的房屋里,看着艰难喘息的小少年,沉默了很久:“我实在投入了很多,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
下属低头,言辞恳切:“或许当年捡错了孩子,他只是恰巧在蛋壳旁边,魔龙幼崽另有其人。”
“我本以为他会蜕变。但这样的渣滓,不可能是魔龙的幼年期。”谢景怀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手臂,最后道:“是我看走了眼。处理掉他。”
年幼的谢寄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看着自己住了十年的屋子大门反锁,两个执法者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肩膀,把他拽下床,凶狠地塞住他的嘴巴,然后拔剑刀,向他砍来!
谢寄云惊慌失措,病中无力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挣脱了执法者的桎梏,连滚带爬地逃开!
那一刀只划破了他的胳膊。
血汹涌地流出,浸湿了单薄的中衣。
谢寄云凭借着对屋内的熟悉,疯了一样钻到桌下,他哆哆嗦嗦地拽出塞嘴的布,探出头,凄惶地喊道:“父亲——!”
青白的电闪划过天空,一瞬照亮了谢景怀窗前的身影,他逆着光,轮廓高挑冰冷,眉眼冷沉阴鸷:“我不是你的父亲。”
下一刀刺穿了他的腹部。
谢寄云被钉在地上,嘴里哇地涌出血来。
他还在抬着头,看着谢景怀,桃花眼睁得那样大,仿佛要把他的模样死死印在眼底。
最后一刀瞄准的是他的头颅。
然而谢景怀却大吼一声:“停下!”
漫天惊雷炸响,刀光凌厉,停在了他的后脑。
密密麻麻的暗红鳞片从谢寄云受伤的腹部开始浮现,继而是他的脖颈,耳后,鼻尖,手脚,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龙鳞覆盖,眉心蜿蜒浮起赤红的魔纹。
谢景怀眼里露出狂热的光,他走近了,蹲下身子,抬起谢寄云的下巴,端详着赤金色的瞳孔:“赤血魔龙……原来如此,受到重伤以后才会显现出本体么?快救人!”
执法者又手忙脚乱地把谢寄云抬到床上,给他止血,吊命的人参不要钱似的往他嘴里塞。
瘦弱的小少年躺在床上,血浸透了床铺,浑身都在发抖,他说:“我被妖怪附身了,是么,所以要杀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变成了什么东西……父亲,我会死吗……”
“他在愈合。”执法者汇报道,“愈合速度惊人。”
“收集他的鳞片。”谢景怀急不可耐,“快!趁鳞片还没消退,血,牙齿,什么都不要放过!”
小少年被按在床上,在惨叫中被硬生生拔去了尖锐的龙牙,继而是手臂上的鳞片,用刀尖一片片剜掉,直到他在剧痛和失血中昏迷。
过了很久,其他人才后知后觉他昏了过去。
因为他即便是昏过去,也是睁着眼睛的。
空洞的,璀璨的金色瞳孔,在黑夜里固执地、死死地盯着谢景怀。
……
他不是人,也没有家。
谢寄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他是血煞魔龙,他唯一的父亲死在了人类修士的围剿中,他是战利品,也是异类,他生于人间,被敌人养大,继而认贼作父,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就这样荒唐可笑地度过了十年。
他也曾像苏厌爱着爹爹那样……爱着属于他的父亲。
谢景怀只把他当做一个工具,对他的信任都来自于魔龙的血统,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从来没有爱,甚至连温度都没有。
很奇怪,他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仿佛之前一直是个盲人,从未睁开过眼睛。
谢景怀发现他的确是魔龙以后,并没有解释掩盖自己之前的行为,坦荡得近乎残忍。
谢景怀道:“你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里,当年是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乖乖听话,藏着身份,你是有用的,我就不会杀你。”
然而,谢寄云依然没有变成一个“有用”的人。
谁都以为,他出现魔龙的体征以后,会蜕变觉醒,修为一日千里。
然而,废物还是那个废物,一如既往。
谢景怀认为,是对他的刺激不够,理应受到更多的生死危机,才能激发他的潜能。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派执法者,把他打到濒死。
只有濒死,才会出现魔龙的体征,正好也可以拔掉他新长出来的鳞片和龙牙,用来制作软甲和匕首。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一开始,执法者还害怕失手把他弄死,后来,他们发现赤血魔龙即便是病弱的幼崽,哪怕是用尽全力杀也未必杀得死,便开始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将整个过程拉长成漫长的折磨和□□。
他被长刀一次又一次刺穿身体,在血泊里挣扎爬起,又被钉在地上,逃跑,求饶,反抗,全都毫无作用,只会带来更恐怖的凌迟。
他被挑去手筋和脚筋,像是烂泥一样在地上滚爬,被掐着两颊用虎钳拔掉牙齿,吞下满口的血,被剥去脸上的龙鳞,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被靴子碾着脸,对准最要命的部位一次又一次踢踹。
他是谢景怀布置给执法者的任务。
也是执法者在日复一日压迫和痛苦的找到的乐子、玩物和发泄口。
他们甚至会将折磨谢寄云的权力作为珍贵的筹码,进行赌博,得到轮班机会的喜形于色,踩着谢寄云的头慢条斯理地割他的鳞片,轮不到的只能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笑骂道还能更慢一点吗,你他妈从哪找来这么锈的破菜刀。
每次他刚刚养好伤,又会被拖进冰冷的黑屋,循环新一轮的折磨,直到他濒死,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回去静养。
谢景怀又找到了古籍记载,相传血煞魔龙能通过内丹吞噬其他人的修为,从而法力暴涨。
于是成箱的妖丹被送到谢寄云的屋里,他被执法者看着大把咽下。
却根本无法吸收。
吸收不了的法力在他的经脉里冲撞,将他的身体由内而外地割裂,内丹里的怨气逼他头痛得去撞墙,撞得头破血流都缓解不了灵府的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是血煞魔龙,却和传闻中强大而美丽的生物截然不同?!
为什么他空有令人厌恶的一切,却没有享受丁点荣光?!
他忍无可忍,找到谢景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谢景怀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可是,即便是这样,你也没有丝毫长进?”
谢寄云看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在苏厌眼里,那是和后来的少主,极为相似的笑容了。
像无间深渊的蜜糖,甜蜜而剧毒,温柔而伪善。
后来,他获得天下至高的修为,将谢景怀抽筋剥皮,折磨得死去活来,钉死在木架上刀刀凌迟的时候,脸上也带着如出一辙的笑容。
谢寄云笑着说:“父亲,我会成为有用的人,即便没有法力,我也能让您当上天机阁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