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炽
在月圆之夜,万鬼囚笼的作用能发挥到最大,到那个时候,她的伤差不多也会彻底恢复,苏厌便将自己的复仇之日定在了十五日。
她每日用红伞招鬼引八方恶鬼入阵,她并非鬼修,招鬼也不是她的法器,第一次如此大量地招鬼,且日复一日压着囚笼里恶鬼的戾气,持续透支着她的法力。
苏厌仿佛感觉不到法力的亏欠,不计代价地招鬼。
因为没胃口,她成日不吃不喝,原本还有几分婴儿肥的容貌,因为消瘦褪去了稚气,看起来纤瘦得让人怜惜。
原本量身定做的红裙,被风鼓起的时候,竟显得有些松松垮垮。
鹿哟哟看得十分心痛,隔三差五往她房里送糕点,谢寄云也是挥金如土的少主风范,时不时买些新鲜吃食放在桌上。
入夜,苏厌又一次掏空法力招鬼入阵,回到客栈的时候脸色虚弱得发白。
路过满桌子吃食的时候,她头一次停下了脚步。
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而让人留恋的甜香。
她扫了一眼,看到桌子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份温热的糖果子。
从前在锦城,她最喜欢的就是糖果子,吃十份也不觉得腻。可是后来在元都,总也买不到,后来一路北上,北方嗜辣,更是少有甜食。她当时每天都要用传音石向风停渊抱怨买不到糖果子。
烛火下的糖衣晶莹剔透,泛着诱人的色泽。
苏厌神使鬼差地拈起一根竹签,插起一颗,送入嘴中。
外酥里嫩的甜香缓缓溢开,从唇舌流入腹中,一路微烫得抚慰疲惫而空虚的身躯。
苏厌不知道为什么,鼻尖一酸,好像月余来第一次感觉到饥饿,那些曾被情绪压抑的身体上的疲倦,一下子如海浪般掀起,沉重地淹没了她。
她坐下来,慢慢地吃完。
吃到最后一颗的时候,谢寄云笑眯眯地回房,见她嘴角沾着晶莹的糖粉,弯腰笑道:“开心一点了?”
苏厌问:“你在哪里买的?”
谢寄云扫了桌子一眼,不知道她指什么:“钱哪有买不到的东西,陪我上街逛逛嘛,从天机阁抢了那么多灵石,不花出去都是浪费。”
谢寄云吵了好几日要和她上街,她总是没心情,理都不理。
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嘴里是甜的,让她有刹那间的动摇,就点了头。
元都还是一样的热闹,彩旗灯笼高悬,不知疲惫的人夜夜笙歌,灯红酒绿,到处都是喝酒赌钱的醉汉,摊铺上堆着琳琅满目的金银铜器。
谢寄云给自己化了妆,他手法十分精妙,好像只是普普通通勾了几笔,英俊不减,面容却改了。
说不出变了哪里,但一眼看过去,便是哪里都不像他。
谢寄云见她盯着自己看,弯眼笑道:“怎么,很好看吗?都不舍得挪眼?”
苏厌扯了扯嘴角:“屁。”
两人花钱皆是如出一辙地大手大脚,看上的衣服,买,看上的点心,买。
郎俊女貌,出手阔绰,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周围人群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好适合啊。”“都这样漂亮,眉眼有夫妻相呢。”“就是姑娘的脖子怎么了,那么大一个疤,这样骇人?”
“哟,我方才没看见,确实,这容貌可打了折扣了。”
谢寄云脚步微顿,偏头向那嚼舌的大妈瞥了一眼,眼里含着笑意,笑意却冷得彻骨。
那大妈没料到自己被听见了,悻悻住嘴。
谢寄云上前,牵住苏厌的袖口,柔声道:“我们去登仙楼吃酒吧?”
苏厌:“不吃。”
眼前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喧嚣人间,如今那些璀璨的灯火倒映在她瞳孔里,却显得不过尔尔,只是些过眼即逝的浮光掠影。
谢寄云:“那有好多吃的,还有美人抚琴跳舞,来嘛来嘛。”
登仙楼共有八层,处处雕梁画栋,浮空长廊连接着绘着精美顶画的包厢,四处萦绕着沁人心脾的暖香,穿着软纱薄裙的美人端坐台上,指尖琴声悠扬,嗓音低低叙叙,轻软勾人。
谢寄云颇有少主风范,要了登仙楼景致最好的靠窗座位,两人相对而坐,满桌珍馐。
谢寄云给自己倒酒,又替她斟了一杯:“有什么伤心事,喝酒就会全部忘记哦。”
苏厌道:“我哪有什么伤心事。”
谢寄云支着头,轻轻抿了口酒,眯起眼:“到处流浪久了,我都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场所了。”
苏厌:“就这么喜欢看美人?”
谢寄云道:“男人哪有不喜欢的?”
说是喜欢,谢寄云看美人的眼神,却不像是喜欢,而像是赏玩。
不像是在看人,反而像是在看一群畜生。
带着浅浅醉意的桃花眼,本该是柔软的,眼里眸光却是居高临下的,傲慢的,懒散的,厌倦的,挑三拣四的。
就连看到他喜欢的美人,也只是随便一指,道:“那个,还有几分姿色,可惜美则美矣,毫无趣味。”
其实,能入选醉仙楼顶层的舞女,哪个不是雪肤花容,个顶个的漂亮。
苏厌抬眼看去,只见到一群起舞的美人裙摆旋转,混作一团,看不清谁是谁。
谢寄云转头道:“罢了罢了,不看她们。我方才,其实给你买了个礼物。”
他卖了个关子,道:“你靠近一点。”
苏厌有些不情愿,又有些厌懒:“爱送送,不送滚。”
谢寄云哄道:“你靠近一点,我才好给你戴上呀。我保证你喜欢。”
苏厌便靠近了一些,但只是一些。
谢寄云站起身,俯身靠近,从怀里掏出一条柔软的洁白丝绸,绕在她的脖上,似乎怕弄痛了她的伤口,动作轻柔而缓慢。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而熟练,在她脖颈前系上一个结。
丝绸如雪,遮住了可怖的伤痕,衬得女孩的小脸干净又漂亮,平添了几分柔软,中和了她眼底的冷意,近乎是有些乖了。
苏厌抬眼道:“我不冷。”
“我知道你不冷。”谢寄云抬手将苏厌柔软的头发别在耳后,琥珀色的眼里盛满温柔的笑意,轻声道,“但是,多漂亮呀,你就该有天下最漂亮的东西。”
他看美人时坐着,美人在台上,他眼神却是居高临下。
此时他站着,苏厌坐着,他眼神却像是仰视,仿佛把她捧在手心。
任谁都能看出他此时眼里的宠溺。
只有苏厌看不出来。
她带着股对感情天生的迟钝,用勺子舀起桂花元宵,送进口中,然后毫不顾忌地,用那条价值三千灵石的天蚕丝绸缎擦嘴。
谢寄云坐在她对面,支着太阳穴,笑着摇头。
他摊开手心,露出手心里大红的曼珠沙华耳坠:“方才我不小心碰掉了这个,我再帮你戴上?”
……
料峭寒风吹过醉仙楼翘起的飞檐,穿过街道,吹上远处的屋檐。
夜幕下,一袭白衣的男人坐在狭长的屋顶,银丝在月光中飘飞,身子一寸寸逐渐冷成了冰。
旁边一个头顶扎着啾啾的小男孩,在屋顶蹦蹦跳跳,还用手搭着凉棚张望:“哇,他们靠近了,好近,好近,要亲了!嘶——他给魔龙崽崽戴上了漂亮丝巾,她心动了,他摸了小姑娘耳朵!不得了不得了,她竟然没有躲开!”
男人哑道:“闭嘴。”
“我这不是怕你看不见嘛?不过离再近的话,她就会发现你啦。”
渡厄笑嘻嘻的,指着远处道,“啊,他摘掉了你送的耳坠,他要还给魔龙崽崽,魔龙崽崽要么?还要么?她还会戴上吗?!”
风停渊站起身,抬手按在小男孩的发顶,发力一握,黑雾腾起,小男孩的虚影化成他手里的漆黑长剑。
他攥着剑柄的手指紧紧收拢,手背上露出凸起的青筋。
透过红木窗棱,温暖的厢房里,莺声燕语,烛火摇曳,相貌俊美的男人向女孩伸出手,笑吟吟地,露出手心里的大红耳坠。
她曾经满身是血地接过它,忘了疼也会露出满眼的惊喜。
她曾用它一遍遍喊风停渊的名字,像是不知疲倦的扰人风铃。
她曾让他亲手给她戴上,薄如白玉的耳垂被针尖刺破,露出殷红的血珠,滚烫地落在他的指尖,像是滴在他心口。
如今,却随意地让另一个男人取下。
女孩只是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隔着这么远,他看不清她的唇瓣。
可她的意思却如此清晰,胜过冬夜的冷风。
……
她不要了。
渡厄嘀咕道:“说是什么怕谢寄云对她不利,我看他对她好着呢,是你非得跟过来看,现在满意了吧?”
渡厄又碎碎念道:“你看看你,又凶又老,还不会哄小姑娘开心,要我说她能忍你这么久也是个奇迹,你瞅瞅你还有别人在意你吗,死了都没人给你上坟。”
渡厄都做好挨打的准备了,谁知男人安静得像是被抽空的空壳,让人错觉连风都可以穿透他的身体。
剑尖低垂,沉重地点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渡厄忍了很久,在识海里跳脚:“好了好了,搞这副样子干什么?真后悔的话,把谢寄云杀了不就完了?你有谁是杀不掉的?再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故意冷落她,故意惹她生气,故意让她恨自己。
如果杀死自己喜欢的人,对她来说太过残忍的话,那就让她杀死自己恨的人好了。
她平生夙愿终将实现,跨过他的尸体,了却三百年前的仇怨,走向一个没有痛苦的未来。
她会遇上更适合她的人,两人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她会对他笑,在灿烂无边的人间,和他做所有他们曾一起做过的事情。
风停渊,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这难道不是你一笔一画,为她写下的剧本么?
那为什么,为什么亲眼看到的时候,会这样无力,仿佛三百年的修为白费。
持剑一生的清虚仙君,竟连剑也拿不住了。
*
看来风停渊是不会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