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世界
……
六马街上。
晌午时分,早市已经散去,街上没什么人,冬日的日头难得,临街的几户人家早已经洗好了衣裳被单。
长长的竹竿上,或暗色或艳红的方布迎风飘摇。
顾昭打六马街经过,阳光暖暖,皂角的味道被清风送来,干净清冽,格外的清新好闻。
一同而来的,还有妇人零零碎碎的笑闹和悄话。
“……阿月嫂,我怎么听说东叔家那闺女又被退亲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算上这次的,她该是第三次被退亲了吧。”
“啊!又被退亲了吗?不应该啊!”
“东叔上次说了,这次男方家娃娃特别出息,人又知礼懂事,前段日子还考上了童生,所以啊,他要给他家闺女再添三成嫁妆,说是那样才不跌份!”
阿月嫂结舌,语带羡慕,如数家珍一般的念叨道。
“好家伙,不算上那些妆奁首饰,像什么千工床,红橱,镜台闷户橱……东叔这些年搜罗着好料,样样不缺的准备着。”
“就说那镇外的三亩上等好田,就值老多银子了......还有压箱底的真金白银,我听说啊,得有这个数。”
顾昭不免好奇的朝声音飘来的地方看去。
说话的是两个妇人,一个着青衣,年纪稍微大一些,瞧过去约莫三十来岁。
她头上簪了一朵粉白的茶梅,这枝茶梅开得正好,花瓣微微绽开,露出里头淡淡一点黄的花蕊。
玲珑雅致,虽不如茶花那般大而张扬,却更显小家碧玉的美丽。
另一个妇人年纪稍小,二十多模样,面容白皙,一身薄柿色直裾,头簪一根梨木簪。
清爽简单,低头拍打棉胎时,眉眼温柔,瞧过去便让人心生亲近。
此时,压低了声音说嫁妆的便是头戴茶梅的妇人。
只见她犹自不信,说到东叔家闺女时,伸出三根手指头,挤眉弄眼,一派神神秘秘的模样。
“想不到吧,得有这个数……上次我家当家的请了东叔喝酒,我在旁边温酒,听得真真的,错不了!”
另一个妇人迟疑了,“三十两?”
“嗐,寒酸谁呢!是三百两!”
瞧这声音自豪的,好像是她自己家里给出了三百两,妇人的腰板都跟着挺直了。
与之荣焉,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顾昭瞠目结舌,乖乖,三百两呀,这么多!
她忍不住暗地里算了算自己的薪酬。
大概也许可能,她干个十来年的活,不吃又不喝,也能攒出这么一笔白晃晃的银子吧。
顾昭悲伤:......真是别人家的爹,羡慕不得啊。
“这么多!”一道惊呼声传出。
乍一听,顾昭还以为是自己说出了心里话,侧头看去,原来是头戴簪子,神情温婉的妇人失声叫出的。
只见她听到三百两,手中用来敲打被子的木槌都拿不稳了,“砰咚”一声掉在地上。
胡青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捡起地上的木槌,尴尬的掩饰性一笑。
“阿月嫂,让你见笑了。”
“我啊,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没多少见识,这不,穷人家见识少上不得台面,这一听到三百两,心慌得连木槌都抓不牢了。”
被唤做阿月嫂的妇人十分喜爱旁边的妇人,听到这话,当下横了个眼神过去,嬉笑骂道。
“见外了不是!青珊妹子你就是太客气,以后别说自己没见识,你啊,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疼,我最喜欢和你一起做活了,不单单是我,咱们街坊邻居,哪个瞧见你不夸上几句?”
“咱们女人家,嫁了人看的就是婆家,青珊妹子你夫家不比旁人差,以后这话,莫要再说!”
“哎!”胡青珊整理了下心情,温温柔的笑了笑。
这一笑,又把张阿月稀罕得不行。
两人亲亲热热的做活。
木槌捶了捶棉胎,棉絮灰层飞扬,二人相互搭手,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很快便将彼此晒在院子里的棉胎翻了个面。
胡青珊好似不经意的接起了上一个话题。
“阿月嫂,你说,既然东叔的闺女儿这么多陪嫁,这次怎么又被退亲了?”
阿月嫂张嘴正待说话,突然听到什么动静,她努了努嘴,示意胡青珊朝东面看去。
“喏,具体的原因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猜啊,左右就是这个原因了。”
她张了张嘴,做了个口型,“她太胖了。”
……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又重又沉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胡青珊朝东面看去。
顾昭也顺着声音,转了个头,往回看去。
只见一个腰肥膀圆,就像一座小肉山一样的女子,踩着小猫扑蝶的绣花鞋,身着一身粉衣,沉着脸,气鼓鼓的一步一震动走来。
三三两两的小儿跟在她身后,各个冲她嬉皮笑脸的做着鬼脸。
一边做鬼脸,一边怪唱道。
“华落寒,腹便便,奶肥肥,身着粉衣大白猪......”
其中一个挂着两串黄鼻涕的瘦瘦男娃尤为大声,只见他嘿嘿怪笑了几声,振臂大呼。
“孩儿们,你们知道吗,华落寒又被退婚了,我娘说了,她爹出了大陪嫁,足足三百两呢……”
“就这还嫁不出去?太丑了太丑了!”
“活该肥猪婆嫁不出去喽!哈哈哈!”
随着他的话落,后头几个小儿手舞足蹈的前后跑动起哄,声音刺耳极了。
华落寒咬紧后牙帮,手捏成拳头,眼眶浮起一层水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掉落。
不能哭不能哭。
哭了就又该被笑了。
……
阿月嫂看着带头胡来的自家小子,咬牙切齿,“浑小子,回家看我拧不拧断你的耳朵!”
“大山,你给我回来。”
“哦,知道了。”听到阿娘的呼唤,赵大山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阿月嫂,见她眼冒火星,手中还捏着木槌,好似一到家就要招呼他似的,不禁越想越生气。
在经过华落寒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都怪她!
倏忽的,赵大山停了脚步。
他上下打量了下华落寒,最后落在她粉衣也包裹不住的胖肚子上,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两声,恶意满满的问道。
“华落寒,你家是给你吃了什么,猪食吗?肚子这般大,你该不是揣了娃娃吧。”
阿月嫂怒吼:“大山!”
都说杀人诛心,对于未嫁的姑娘,大山这话太过了!
华落寒羞愤欲绝,但性子腼腆的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捏紧了拳头,浑身打摆。
说呀,说呀!骂他呀!
恶狠狠地骂他一顿,骂他个断子绝孙!
华落寒在心里绝望的喊!
她太恨了,恨赵大山,恨玉溪镇所有人,更恨她自己!
她为什么就这么胖呢!
她就不该出门,不该活着......
赵大山嘻嘻笑:“说呀,为什么肚子这么大,快说呀。”
……
“这不是在等你投胎嘛!”
这时,一道陌生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清冽干净中带着两分冷淡。
就像微风拂动草叶一般,然而,那话里的意思却不那么动听了。
顾昭两步走了过去,挡在华落寒面前,微微抬了抬下巴,斜睨赵大山。
“怎么,没有听明白?”
“为了等你投胎呢,小子!”
赵大山:“你!”
他和顾昭差不多年岁,虽名为大山,身量却不高,不然也不会十来岁了还和一群小童厮混在一起。
他是窝里横,平日里一张嘴刻薄得很,却欺软怕硬,此时见顾昭比他高一个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间眉眼自有一股凉薄和冷漠,不免心生退缩。
张阿月快步走了过来,连手中的木槌也没有放下。
“哎,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说话的?说什么投胎,这不是咒我家孩子去死吗?”
“难道不是实话吗?”顾昭半点不露怯,她指着赵大山,回过身看阿月嫂,拧眉沉声道。
“婶子,我瞧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就不多教教他,不听就狠狠打,你吼他一两句有什么用。”
“就他这样讨人嫌的模样,早晚惹口舌是非,哪天被人套了麻袋,往角落里一拖,闷棍打死了也不一定。”
顾昭:“唔,我这是良言值千金,都是为了他好。”
“你!狗屁!”张阿月手一插腰,指着顾昭就要开骂。
“阿月嫂,算了,咱们一把年纪了,和孩子计较什么。”胡青珊一把拉住张阿月的胳膊,将她往后拉扯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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