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花
他难道不知我已经是妖了,妖是有邪性的,没有例外。
与同类相残,屠灭他们,克制着体内那股嗜血的冲动,忍受着千年的孤独与寂寞……结果他想挖坑给我埋了。
就不怕我妖性大发尥蹶子吗?
有一段时间,我极其消极,对异妖册之事很不上心,知道我的名字也在上面,还罢工沉睡过。
我睡了一百年,醒来后发现有妖物在我睡觉期间冒了头,作了恶。
柳公临别时曾摸着我的头说:「连姜,你是好孩子,待你收录完了妖,将册子送去不周山,阿公给你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去处。」
我信他个鬼,他给我安排的去处是异妖册,并且永远地将我镇压在不周山下。
我伤心过后,消极怠工地睡了一百年,醒来后突然觉得无比寂寞无比孤单。
长生不老,不死不灭,真的是好事吗?
我看过朝代变更,沧海桑田,人间百态......永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是白发白身的妖怪,我的脸是鱼鳞状,身体像恶心的泥鳅一样滑,手是蹼状的,还有一条光秃秃的白尾巴。
我没有跟大头说实话,做妖一点也不好,我的眼里没有色彩,看到的全是黑白。
我的鼻子闻不到花香,舌头尝不出味道,感知不到痛楚。
只有附身在人类身上,才有活着的感觉。
所以后来我有了很多的名字。
叫过春香、秋月、菀宁、温卿、简云兮……
还叫过赵小娟、卢小果、张红霞……
有过朋友,有过家人,最终都是生老病死一捧灰。
后来我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寂寞,更习惯附身于那些父母双亡无牵无挂的人身上。
比如这个王知秋,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孑身一人来到陌生城市上学,又死于一场车祸,被我附了身,延续她的人生。
除了慕容昭,我后来也差点爱上过别人,就像他曾经说的——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
人生太漫长了,我太寂寞太孤单,当有一个男人看到过我的真身,没有被吓跑,而是坚定地去拉了我的手,我感动了。
但那又如何呢,他会老,会死,会消失于轮回。
我于是更加寂寞了。
张大头说:「那有什么,你可以去找他的轮回转世,继续跟他在一起。」
这想法很傻,他不知阴曹地府六道轮回究竟是什么,入了转生道,生死受胎,洗干抹净,再也不是当年人。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曾经也以为可以去找慕容昭的轮回,可笑的是我寻遍了六道,翻遍了四海,终于意识到柳公说的形神俱灭是什么意思。
慕容昭,和历史长流中的胤都一样,永永远远地陨灭了。
没有轮回,什么也没有,千秋万代,四海列国,永远不会再有慕容昭这个人。
后来,我明白了柳公的用心良苦。
沉睡在异妖册,镇压在不周山,是河妖连姜最好的下场。
妖总是在不断成熟的,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在幻境中回到大秦胤都,回到司宫,回到慕容昭和师兄师弟身边,是我最好的归宿。
从前我对这种自欺欺人嗤之以鼻,在我成为一个历经沧桑,心态成熟的老妖之后,迫不及待地想回胤都了,哪怕一切都是假的。
3
那个运气有点衰的池骋最近经常来殡葬店。
他老爹的身体好多了,度假山庄项目虽然不做了,但是把地皮卖了出去。
据说是低价卖给了相关部门,准备搞个英烈公墓。
不得不说,经商之人,脑子总是异常好用。
经过这一连番的糟心事,他家算是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
我问他:「你妹最近忙啥了?」
他道:「婷婷加入了什么古筝协会,担任了副会长,每天忙着各处指导参赛,我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学会的古筝,以前对她关心实在太少,现在想坐下来聊聊都没机会,她太忙了。」
我心道,呦呵,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也没说来感谢我一下,可见是个没良心的。
我和池骋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店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聊八卦。
从鬼怪文学,聊到党的十九届会议精神。
我觉得这小子不错,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势。
他说:「王知秋,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我有些高兴:「从哪看出来的,气质还是美貌?」
他说:「从你敢把一个盒卖五万看出来的。」
我吐了嘴里的瓜子壳:「肤浅,要不是我那个盒,地中海早就被趴在他背上的那个女鬼弄死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家伙长得很不错,脸部轮廓干净,线条分明,浓眉微挑,眸子漆黑,此刻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道:「你妈妈没教过你吗,不要去深究别人的隐私,这样不礼貌。」
他于是没再追问,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反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晒了会儿太阳,他又跟我说起另一件事。
说是他大一那年过生日,随朋友出海游玩,半夜在游轮上看星星,发现深海里有东西在游。
当时夜色浓重,海里那一抹白像一道荧光,他拿出望远镜,看到那东西很像人的雏形,但又不像人,因为沉浮入海时,它有一条长尾巴。
后来那东西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窥探,竟然将头浮出水面,直勾勾地盯着他笑。
那是一张苍白诡异的脸,翻着阴森可怖的白眼珠,冲他龇牙咧嘴,露出一口尖牙。
池骋说他后来经常做噩梦,梦到那东西变成一个尖牙利嘴的女孩子,盯着他笑,然后张开满嘴的牙,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淋淋。
他说:「你见多识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你认真的吗?」
「当然,我确定真的看到了那东西。」
「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鲛人实际上已经灭绝了,你说的这个海底生物如果真的存在,可能是某种未知海怪吧。」
池骋深以为然,又问我:「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定是口味太重,垂涎人家美色来着,你爱上它了。」
「......王知秋,你很幽默。」
「......呵呵,我这人除了嘴损了点,性格是蛮幽默的。」
又是一阵冷场,我寻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损了,于是转移话题,问他那个跑了的女朋友追回来没。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于是了然,又劝他:「男人嘛,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必须有点绿,有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话未说完,大概是把他戳痛了,他无奈地起身,站起来看我。
嚯,好家伙,一米九的身高,身材挺拔,背对着光,浑身散发光芒。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衬衫少扣了两颗扣子,露出小片光洁诱人的皮肤。
我王知秋活了两千多年,什么样的没见过,于是咽了咽口水,嚷嚷道:「干啥啊,把我当什么人了,赶紧坐下,挡我光。」
他没理会我的胡咧咧,看了一眼街上,道:「王知秋,天气这么好,我带你去游乐场玩吧。」
我低头看了眼脚上的拖鞋,灰不溜秋的牛仔裤,闻了闻连续穿了三天的卫衣,又透过玻璃门看到自己随手挽起来的头发。
额前散乱的碎发,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迷离的眼神。
虽然很邋遢,但架不住他眼瞎呢。
我怀疑道:「你女朋友跑了,所以你想泡我?」
「......没有。」
「你想睡我?」
「......不是。」
「你想跟我探讨人类的起源,生命的奥义,情感的真谛?」
「……就不能有点别的目的吗?」
「你骚气外露,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目的。」
池骋很无语,起身去了路边停着的那辆据说很值钱的豪车,开走了。
我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眯着眼看太阳,现在的年轻人,太轻浮,远没有我们那时候纯情。
说起纯情,记忆恍惚了下,倒令我想起一道青衫玉立的影子,那眼神纯粹的少年郎,眼睛下有一颗小小红痣,分外鲜活艳丽。
干净与妖冶的撞击,每每想起,眼泪不争气地从我嘴里流了出来……
哎呀,不能再想了,有点馋。
我咽了咽口水,没人跟我聊天了,有点无聊,索性关了店门去另一条街的古玩店找张大头去了。
周末,街上还挺热闹。
到了古玩店才发现店里更热闹。
张大头正和几个年轻漂亮的妹妹围在柜台,有说有笑,嘴都快咧到耳门子了。
笑声隔老远都能听到,十分放浪,令我鄙夷。
推门而入的时候,大头眼前一亮,挥了挥手,遣散了那几个妹妹。
「不聊了不聊了,我来生意了。」
几个女孩心有不甘,其中一个黄头发妹妹还撒娇地晃了晃他的手:「张润泽,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吧,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大头模棱两可地将她们送出了门:「再说吧妹妹,我最近有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