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似
而她腰间坠着的那枚铜钱,像是笼上了一层幽蓝色的光,贴着她的腰线,在白色的绒毛之间,一明一灭。
那一明一灭渐渐和篷船上方的星光趋于一致。
姜南离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的呼吸变得缓慢,缩在厚实的毯子中央,几乎看不出胸前的起伏。
笃——
笃笃——
笃笃笃——
静默无声的夜里,一下一下叩响船板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楚。
风从篷船上方吹过,姜南离闭上的眼皮动了动,她睁开了眼,琉璃色的眼眸里带了一丝初醒时的茫然。
“阿嬷。”姜南离下意识地喊出声来,等到她眼底的茫然散去,姜南离才有些恍然地想起,照顾她的阿嬷已经死了。
照顾了自个儿十来年的阿嬷,已经死了。
她死于逐渐苍老的身体,死于日渐萎靡的精神,死在这艘晃晃荡荡上不得岸的船上。
再不会有人半夜提着一盏油灯,站在船舱外,声音苍老却又坚定地安慰姜南离。
“南离,别怕,我来应付那水鬼哩。”
姜南离坐起了身,被她压在身下的毯子也皱成一团。
随着她的动作,坠在姜南离腰间的那一枚铜钱贴上了她的腰线,微微的灼热之感顺着她的皮肤传遍全身。
姜南离的脸色倏一下变淡了。
她伸出手,将那枚铜钱扯得离腰远了些。
船舱外的笃笃声仍旧不急不缓地传来,姜南离随手从床位摸出一条宽大的白色围巾,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
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随着那笃笃声,走出了船舱。
就在姜南离踩在船板上的那一瞬间,催命一般的笃笃声倏然停止了。
姜南离垂眸看向水纹,夜里风不大,只把江水吹得有些皱,皱起的江水里,仍旧倒映着满天的星。
只是在映出的星星中央,漂着一张有些惨白浮肿的脸,看上去,有些渗人。
姜南离停在了船边,垂眸看向那张闭着眼的面皮。
那张面皮漂在水面上,随着水纹晃荡,像是刚刚的动静不是它搞出来的一样。
姜南离耐心告罄,弯腰从船边的木箱子里摸出来一个浑圆的石头,她握着那石头,在手上抛了两抛,然后猛地掷向了那张白色的脸皮。
石头入水,激起一簇水波。
那张紧闭着眼睛的白色面皮也猛地睁开了眼,张开了嘴,露出了两排森森的牙齿。
“姜丫头。”那两排白色牙齿磕在一处,发出细微的声响,有些尖厉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卷在一起,听得人耳根发硬。“今儿怎么是您亲自出来?”
姜南离没说话,垂首站在船侧。
那张白色的面皮见得不到回应,像是有些没趣一般地从水中升了起来,水纹漾开,有水珠飞溅。
姜南离微微侧开身,避开了那些飞溅的水珠。
而那白色面皮的水鬼却是怪笑出声。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姜南离腰间的铜钱。
“哦——”水鬼声音拉得极长,刺耳不已,“原来是老太太死了。”水鬼哼了一声,平日它来寻姜南离,总是被那老太挡回去,早就看那个老太不顺眼了,如今那老太也成了鬼一只,水鬼自是觉得心里痛快。
姜南离的眼底冷了两分。
可那水鬼却是不在意,他看看看姜南离,又垂头看看那枚铜钱。
“姜丫头,她死了你不送她走,怎么还把魂给撞进铜钱里了?”水鬼说话时带着不怀好意地笑,它的视线在姜南离身上滴溜溜地转着。
它知道姜南离明白自己要说些什么。
可这水鬼偏偏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反倒是顾左右而言他,像是要用一把钝刀子,割下姜南离的肉来一样。
“我猜猜?”水鬼转了两圈,身上的水珠溅在了船边,姜南离半垂下眼眸,视线落在那滩深黑色的水渍上。
“那老太太,这些年都盼着能回家去吧?”水鬼的笑声难听又怪异,让人有些发毛,“她对你好,不过是害怕你以及有事儿求你罢了?”
“我这个同你说不上几句话的水鬼都知道,姜丫头你要是将人魂带离死地,承受的可是烈火烹烧心肺的疼痛,那老太婆难不成会不知道?”
“她知道,只是不在乎罢了。”水鬼脸上的笑渐渐隐去,他看向姜南离,眼神直勾勾得,像是要从姜南离脸上欣赏欣赏痛苦的神色一样,“她无所谓你要经受怎样的痛苦,就算照顾了你这么多年又如何呢?还不是不管你死活地想要回自己的家乡去?”
那水鬼半模糊的身子往前探了探,像是想要爬上船一样。
“姜南离……”水鬼的声音难听极了,他的上半截身子往前探着,像是要凑到姜南离脸前面一样,“人啊,都是这样没意思的,不若我送你回你的家乡……”
如何两个字还没有从那水鬼的喉咙里冒出来,便戛然而止。
那水鬼仍旧保持着上身前探的姿势,它不觉得疼,只觉得腰间有些凉。
缓缓低下头去,水鬼才发觉,自己和江面相接的下半截身子上,竟是出现了一道裂痕。
直到这时,姜南离才缓缓开口,她声音凉似初春江水,“你在这江里的时间差不多了,如果不想离开,我也不介意让你在这江里长眠。”
水鬼脸上的戏谑渐渐淡去,他动了动嘴巴,惨白的皮肤有些艰难地将两排利牙包裹上。
姜南离抬头看向水鬼,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就那样静静地看向面前的水鬼。
水鬼心中突然打了个突突。
他只是循例上来找点乐子,并不想折在这里。
几十年的时间终于要熬过去了,他不能再忍受江水下方寒冷孤寂的岁月。
那只水鬼无声地沉入了水底。
姜南离沉默地看着江面重归平静,与天相接的地方隐隐泛起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姜南离动了动身子,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黄纸。
黄纸被她夹在双指之间,只见姜南离晃了晃手腕,那簇黄纸便腾一下燃起了火苗。
姜南离松开手,被火舌舔卷的黄纸随风飘开,像是一只枯叶蝶。
而在不远处的帕镇,一只胸脯高挺,鸡冠血红的大公鸡仰起头,喔咯咯地叫了起来。
第2章
阳光洒在了帕镇上方。
那是个很小的镇子,镇子外缘有许多滩涂荒地,近些年,帕镇独有的风情吸引了不少游客,反倒有了些人烟。
不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回到了这个小镇。
镇子这才渐渐活络起来,不再像是先前那副将死不活的样子。
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帕镇的民宿也多了起来,一条说短不短的小街上,零零散散有着好几家民宿。
其中一家,院子外挂着的木制牌子看着崭新,红色的漆刷出了民宿的名字。
——一家民宿。
牌子下方,是一个花坛,花坛里面的花草像是刚被拉过来的,泥土外面还套着黑色的袋子。
花坛前,蹲着一个女人。
女人的袖子捞到了胳膊肘,头发都被盘了上去,看上去干脆利落。
她正埋头摆弄花草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帽衫的男人走了过来,他伸出手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女人现实吓了一跳,回头见来人是自个儿熟悉的人后,忙站起身,将手上的手套脱了下来。
“那头铺子开了。”男人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他搓了搓手,侧开身子,指了指不远处,有白烟升起的地方,“我听说,你们家来的客人,是来找人的。怎么不去那儿问问呢?”
女人循着男人的动作看了过去,面上似乎有些迟疑。
两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女人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行,我去问问。”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民宿大门。
阳光洒在他们身后,撞进了民宿的院子里,院子中间那棵不知是什么的树,叶子宽大,上面积蓄着夜里的露水,阳光一照,便折射出点点的光。
梁弋难得睡了个好觉。
来帕镇前,他开了两天的车,期间只在服务区里囫囵睡过几个小时。
当他睁开眼,看见洒了满床的阳光时,有些恍惚。
梁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右臂的肌肉微微凸起,梁弋眼眸半垂,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右手小臂上。
小臂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伤口已经结了痂,不疼了,却有些酥酥痒痒的麻。
看着那伤口,梁弋眼底情绪沉浮,只是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房门被敲响时,他已经神色如常了。
“小弋。”隔着门,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儿太阳好着呢,你成哥打了点儿酒,还卤了肉。正等着你同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喝上两杯。”
“就来。”梁弋开口道。
屋外的女人迟疑片刻,又继续道,“那你收拾收拾下来,我有事儿同你说。”话音落下,屋外响起了渐远的脚步声。
梁弋不再磨蹭,他洗漱一番,套上了一件深灰色的卫衣,下了楼。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有嘎吱嘎吱的声响,民宿刚刚装修好,还没有开业,所以除了他以外,二楼的房间并没有住人。
还没有从屋里走出来,梁弋就看见了正在院子里弯腰侍弄的女人。
“青姐。”梁弋开口喊了一声。
弯着腰的女人听到声音,直起腰,看向梁弋,她伸出手,对着梁弋晃了晃。
浓浓的肉香飘了过来。
梁弋步子变快,只是在经过前台时,他脚步微顿,视线从前台墙上贴着的寻人启事上一扫而过。
那张A4纸上,印着一个小姑娘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歪头笑着,穿着条纹的花衬衫和牛仔背带裤。
看上去,那张印出来的照片已经有了些年月,显得有些陈旧。
“小弋,过来坐。”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矮凳上,他转过头,对着梁弋招了招手。
梁弋在男人对面坐了下来,“成哥,今天怎么想起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