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谢灵峙大约是要带她回漓心宫的,影子是渡厄崖下偷跑出来的鬼,他能去漓心宫吗?
奚茴本想挣扎着先去问天峰看一看,可抬眸远远看去,问天峰已经一片死灰。雨幕中的行云州仍有几分颜色,问天峰却暗淡地立在风雨尽头,奚茴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她想她是要去漓心宫的,至少她还有一些事要做。
谢灵峙背人很稳,他一直与奚茴说着这十年间行云州发生的大小事,还有他在曦地游历的那些日子,只是奚茴不想理他,干脆装晕,装着装着,倒真的在到达漓心宫前睡了过去。
这一觉深眠,不知日月更迭,奚茴恍惚间似乎看见了谢灵峙与她说的行云州,看见了在她童年里留有一丝印象的那些人都长大了,面容与身形上变了,可改不了奚茴依旧讨厌他们的事实。
海棠微雨,簌簌伶仃,细雨敲打着半开的窗棂,如烟似雾地飘入房间几缕,带着些微凉意将奚茴从睡梦中唤醒。
她不愿沉浸于过去,立时便睁开了眼,入目所见是鹅黄色的床幔,轻纱两侧挂了红玛瑙珠,青铜香炉里飘了几缕安神香,香已经燃到了最后,被窗外的海棠香味儿打破。
奚茴起身看了一眼自己,不算合身的衣裳已经换成了浅蓝色的长裙,上面还有漓心宫的秋水纹。她环顾四周,小房间倒是眼熟,是她很久以前住的地方,就在漓心宫后百余舍之一,单独偏远的小苑,几乎无人从她的月洞门前走过。
妆台上的铜镜、桃木梳、暗紫色的发带,还有桌案上缺口的茶具,一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什么也没改变。
奚茴慢慢转身,看向铜镜里的自己。长发过膝,松散地披在身侧,而她身形单薄,背对着半开的窗,窗棂外海棠花迎风摇曳,花瓣飞落,奚茴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十年不曾照过镜子,奚茴面容大改了。她曾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像岑碧青的,可事实上,她和岑碧青完全不同,狐狸眼眼尾斜扬,唇色很深,妖妖娆娆的,像古画卷里的狸猫成精。
屋外传来脚步声,奚茴慢慢回神,再看向门口时对方已经推门而入了。
进来的是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子,手中端着莲子羹,惊讶于奚茴居然才只睡一觉便已经能自己走动了。
对方有些忌惮的样子,放下莲子羹道:“你醒啦。”
奚茴眉头微蹙,声音沙哑地问:“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秦婼。”女子说完,奚茴便立刻将她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叠了。
秦婼比她小一岁,是漓心宫里的老幺,幼时便长得瘦小,五岁那年引魂试会也不曾招来鬼魂,故而自卑,喜欢往奚茴跟前凑。只是第二年她便与鬼使结契,成了行云州中的“正常人”,与奚茴那点儿微薄的情谊也随之烟消云散。
奚茴喊她……赵欣燕的走狗。
奚茴还与秦婼玩儿过私下她们是朋友,在旁人面前便是陌生人这种无聊的游戏,游戏结束于赵欣燕让秦婼用鬼使吓唬奚茴,她答应了。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奚茴不禁笑了笑。二人十年未见,实在陌生且尴尬,秦婼见她笑了便慢慢放松下来,连忙招呼道:“你刚醒一定很饿了,吃点儿东西吧。”
奚茴瞥了一眼还冒着热气儿的莲子羹,慢慢坐下,不疾不徐地以调羹拨弄莲子,耳畔听着秦婼与她说话。
“是大师兄向长老求情,这才能把你从凌风渡里救出来的,等会儿你若见到了师兄,可要好好感谢他。”秦婼又道:“大家都很关心你的,奚茴,年幼时的那些事我没放在心上,你也就别放在心上了吧。”
“婼婼,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奚茴朝她瞥了一眼,秦婼抬头看她,便见到奚茴抿着嘴一副为难的模样。
她在凌风渡里十年,结界中虽可以不吃不喝,可到底错过了最佳的长身体阶段,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纤瘦,瓮声瓮气的说话,便叫人轻易放下戒心。
“你说吧,奚茴,我们都是漓心宫的人,怎提麻烦。”秦婼道。
奚茴松了口气:“我这十年在凌风渡中静思己过,其实早就想明白当初是我行径冲动过激,这才惹得诸位长老不满,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我想和大家一样,好好修行,早日找到自己的鬼使,成为堂堂正正的行云州人,我想……融入你们。”
秦婼闻言,立刻道:“你有此心便是极好的!”
“是啊,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要如何招鬼引魂,便是我有本事招来鬼魂,也不知如何与之结契,婼婼,你能帮帮我吗?”奚茴抓住了秦婼的手腕,眼眶微红:“我不为难你,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我不用你教,我可以自己学的。”
“这……”秦婼还记得很久以前行云州中便下了命令,不许人教奚茴使鬼。
他们说奚茴出生不详,伴随噩兆落地,是个天生恶胎,若教会了她使鬼之术,将来她一定会祸害苍生的。
这话秦婼不记得自己是听谁说的,但行云州里的人都有这个说法在。
见她迟迟没有答应,奚茴便松开了手:“不是说可以帮我的吗?”
“奚茴,这个我……”秦婼不敢,连连摇头。
奚茴顿时觉得无趣,她往靠椅上斜靠过去,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嗤笑一声,声音凉凉道:“真没用啊。”
“什、什么?”秦婼意外她竟变脸得这么快,方才还泪眼汪汪要她帮忙的少女转瞬看她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个蝼蚁,秦婼于她眼里,甚至看不到活人的温度。
奚茴不愿和对方废话,对着门口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滚了,秦婼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浑身冒出了这么多刺。
雨打伞檐声从月洞门外传来,奚茴顺着窗户朝外瞥了一眼,正好看见一截黄油纸伞扫过海棠花枝,身形高大的男人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房门前。
谢灵峙收起伞,将伞靠在门边,这才看向屋内。
“大师兄。”秦婼朝谢灵峙打了招呼后,便眼眶红红地离开了。
谢灵峙看向秦婼的背影,再看向单手支着下巴,一手玩儿茶杯从头至尾都没看他一眼的奚茴,谢灵峙慢慢走过去。
“你居然已经能下地了,看来身体恢复得很快,这样我就放心了。”谢灵峙说着,又端起了莲子羹:“还是热的,吃点吗?”
奚茴微微蹙眉,似乎不太高兴道:“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阿茴……”谢灵峙想说不会,但又想起以前的确有人在奚茴的吃食里放过些不干净的东西,便转了话题道:“我知你对行云州里的人都不太喜欢,当初大家年幼,分辨是非的能力有限,有时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但那都已经过去了……阿茴若不喜欢他们,过两日我会离开行云州,我带你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行云州中八支小队已经走了一半,谢灵峙没动身便是想要等一等奚茴,他以为奚茴至少要三日才能好,便将出发时日定在了后天。
奚茴听他说要带自己离开行云州,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谢灵峙一眼。
记忆中总跟在岑碧青身后的小少年长成了俊朗的青年,眉宇仍旧温柔,说的话也仍旧让人不爱听。
奚茴懒得与他说大道理,只是忽而想起了方才没成的那件事,便干脆坐直了身体,摆出饶有兴趣的模样,睁圆了眼睛凑近谢灵峙:“你要带我离开行云州?”
“是,若你愿意,我便带你走。”谢灵峙对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有些无所适从,呼吸间还能闻见奚茴身上浅浅的草木香,不知是从哪儿带来的,青涩纯澈的味道。
奚茴尾指绕着一截发丝,眨了眨眼:“可是我还不会使鬼,你出行云州必有要事吧?我这般冒失跟着,岂不拖累你?届时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只要阿茴高兴,又怎能算作拖累?”谢灵峙道。
奚茴依旧笑着:“这样吧,你给我一本招魂引鬼的书,我自己学着看能否与鬼使结契,倘若我学成了,日后在曦地遇上危险还能自保。”
奚茴笑得眉眼弯弯,笑容也不算真诚,谢灵峙早不是过去少年,哪儿能看不出她另有目的?可即便是虚伪的笑,谢灵峙也很久没在奚茴的脸上看过了。
她以前过得并不好,有许多伤害其实也是谢灵峙给她带来的,他心中对奚茴有亏欠,便想让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不过是给本学习的书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谢灵峙轻声笑了笑,道:“我一会儿便让人拿来给你。”
“谢了。”奚茴一看目的达成,连假笑都吝啬了,挥了挥手摆明了赶客,姿态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气氛逐渐凝固,谢灵峙坐了会儿便起身,被利用完就甩,他心中颇为无奈,苦笑地摇了摇头,走到门边撑开伞,谢灵峙又想起了什么:“阿茴想要学使鬼之术,可有心仪的鬼使?”
奚茴抬眸,谢灵峙道:“行云州中有许多漂泊的游魂都是无主的,阿茴可想过要找哪一类?”
防身?攻击?通晓古今?
奚茴轻轻眨了一下眼,又垂眸继续玩儿杯盏,只是绑在手腕上的红绳似乎发着烫,那里还挂着一粒暗红色的引魂铃。
她自有,她想要的鬼魂。
作者有话说:
奚茴:学习使鬼术!抓住影子哥哥!绑一起!一辈子!
第15章 银杏生火:十五
◎小姑娘却是动了些歪心思的。◎
不过一个时辰,谢灵峙便又来了奚茴的小苑。
雨刚停,海棠树还在啪嗒啪嗒落雨滴,谢灵峙身上带着湿气,手中捧着好些本书送到了奚茴的面前。
他没多逗留,因着过两日便要离开行云州,谢灵峙身为漓心宫的大师兄,还有许多琐事要交代。
漓心宫后奚茴的小苑几乎位于山巅,爬上屋顶坐上飞檐便能看见整片宫宇楼阁,甚至连云桥相连的其他几座宫殿也能看得清楚。谢灵峙送来的书都是一些使鬼法术的基础,是行云州的孩子会识字起便要看的书,只可惜奚茴仅识得几个偷学来的字,就这么简单的书内容于她而言也过于晦涩难懂了些。
她就坐在飞檐上,也不管屋顶上还有许多雨水,厚厚的青苔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奚茴换回了不合身的丁香色绣藤花衣裙,眯着眼睛看向行云州的西方,那里是问天峰的方向。
她只看得懂书中图案,朦朦胧胧地摸懂了想要与鬼使结契的步骤,好几个结印手势她记得分外清楚,还有结契所摆的阵也被她用海棠花瓣于屋顶上画了出来。
雨停后天阴沉沉的,奚茴将花瓣扫去,深吸一口风,手指把玩着被她绑在手腕上打了个死结的引魂铃,只要摇响这枚铃铛,她便能看见影子了。
奚茴很想见到影子,只是现在还不能。
她还什么都不会,不能让影子知道她在学使鬼之术,也不能让影子知道她留在漓心宫的目的。再等几日,等她学会了,奚茴就可以牢牢抓住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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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州的麻烦出自问天峰,这些天各宫长老都会去问天峰下设阵查探,可毕竟封印消失,渡厄崖下被关无数恶鬼尚未流入轮回,他们一旦看到可逃生的机会,便像是毒蛇嗅到了血液般蠢蠢欲动。
入夜万籁俱寂,白日被打散的恶鬼群尚有残余,众人防范问天峰,却将行云州的后方疏忽,奚茴听见动静时,桌上的烛台已经燃至尾声了。
她的小苑偏僻,就是山鸟灵兽也很少会往这边走,院内仅有一株海棠树,树影婆娑投在窗棂上,像是张扬的鬼爪。丝丝鬼气顺着窗户缝隙钻入的刹那,奚茴便立刻警觉地坐起身。
她在小世界里待了太长时间,五觉敏锐,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得到,自然也嗅到了风中那股阴沉血腥的气味。
“是谁?!”奚茴起初以为又是那群无聊的人差自己的鬼使前来恶作剧,可当丝丝寒气顺着脊骨往上爬后,她便立时察觉到了杀意。
奚茴没有任何防身之物,只握紧手腕上的引魂铃,睁圆双眼扫过屋中角落,直到那股寒气迎面门而来,她才闭上双眼举起手中引魂铃,念着白日学的法咒,妄图将魂魄收入铃中。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嘶叫声,那鬼魂像是骤然被踩了尾巴的老鼠,惊叫过后便是扑地的黑气。
滚滚黑烟遮蔽了地面,奚茴双肩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扭曲的身体,赤身的男人没有腿,身形分裂成了七八瓣,魂魄散乱地在黑烟中哀嚎着。那鬼的身体逐渐被黑气融合,狰狞的半张脸眼球凸出,青筋暴起,魂魄四分五裂,唯有一粒滚出来的眼珠子漂浮于黑气中,与黑气融为一体。
奚茴揉了揉眼睛,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的确像是一个鬼,在她的眼前,把另一个鬼给“吃”掉了。
那团黑乎乎的烟刚吃了鬼,便顺着门缝溜了出去,走得安静且迅速,完全忽略了奚茴这个活生生的人。
奚茴还握着手中的引魂铃,没穿鞋跑下了床,推开门顺着一旁的海棠树爬上屋顶再朝外看,她才发现行云州变天了。
整夜灯火通明的漓心宫惊动了不远处的金桥宫,连带着青梧宫也有大把举着明晶照明前来的行云州弟子。漓心宫上空鬼气缠绕,阴黑遮蔽了星月,有许多弟子就站在屋顶上,身侧悬着一道道鬼使魂影,齐心协力抹杀那散发着鬼气的恶鬼。
恶鬼是从渡厄崖下跑出来的,离不开行云州而潜入了漓心宫,因他身上鬼气重,同时引了许多意识薄弱的小鬼跟随而来,反而暴露了他的行踪。
方才奚茴房间里的便是一只逃亡的小鬼,本想钻入她的体内,借她的身体金蝉脱壳,没想到碰了钉子。
奚茴看着不远处的热闹,渐渐扬起嘴角露出笑容来。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行云州能乱成这样,且乱的是漓心宫。
岑碧青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人,饶是如此,现下也一定急得直跳脚。奚茴甚至有想要冲到人前看热闹的冲动,只是她怕被误伤,只能远远地站在自己房屋顶上,嘿嘿笑了两声,又兴奋地鼓掌。
奚茴年幼时也读过几本绘本,上面生动形象地绘制了被丢入渡厄崖下的恶鬼有多穷凶极恶,正如此刻被阵法压制于漓心宫殿外的恶鬼一般,因多魂融合而成的三头六臂,血腥缠身。
那个鬼像是一只巨大诡异的肉蜘蛛,手脚从脊背长出,数十条手足畸形地扑在地上,而他的脸几乎看不出人形,身上一个个包含着阴毒鬼气的肉瘤正往外散发着致死的浓烟。
凡人不能看见鬼魂,因着这恶鬼当年被丢下渡厄崖时便已经吃下了许多人,占据了多具身体,故而这被鬼气保存的身躯尚未完全腐烂,只是他魂被打散,维持不了正常模样,才化作这般扭曲丑态。
奚茴在人群里看见了谢灵峙,以谢灵峙为首设阵,金光乍现,破开乌云,凄厉的鬼嚎声震得人耳鼓刺痛,心口发闷。
人群中杂声不断,金光阵法随众人逼近而缩小,到后来奚茴也看不到那只恶鬼了,只能看到被其坍塌的几座屋舍冒着火光与浓烟,还没她当年火烧炎上宫的威力大。
奚茴见恶鬼被降,便没了兴致,这才迟缓地察觉到了屋顶上凉,她赤着双脚已经被冻得脚趾通红,没忍住蜷缩了几下。
笑容收敛,奚茴准备再顺树爬回去休息,却突然察觉到了一丝薄弱的风,再朝月洞门的方向看去,爬山虎挂了半面墙,月洞门外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只是那风诡异地扫歪了几条柔软的藤蔓,像是那里曾站过一个人。
奚茴垂眸,没多想,总之火也烧不到她的头上,干脆便不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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