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小屋内的光忽明忽暗, 似跳跃的烛火,谢灵峙站在门前踌躇的那一刻尚不知杀意袭来。
云之墨的念头才起浑身的血液便像是被极寒结冻成冰,霎时动弹不得, 如被人贴了一张定身符,从心口传来的寒气游走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云之墨呼吸一窒, 眼看着自己的手平摊于桌面上, 燃烧的命火顺着指尖收回, 他敛去眼中的骇然试图动一动手指, 纤瘦细白的五指微微一动, 皮肤下筋脉似一条游动的小虫,在他五指并拢的刹那抚平了手背,隐约可见皓白的皮肤上只显现片刻的赤金符文。
他盯着手背方才闪过符文的地方, 回想起自己夺回这具身体再与魂魄融合也不过才十多日的时间,的确没那么快便运用自如。
云之墨蹙眉,恰时房门被人敲响, 谢灵峙背对着暗淡的烛火, 身影投上了窗棂。
云之墨握住右手, 指尖戳着掌心里的皮肤,终是没对谢灵峙动手, 只是隐去身形。
奚茴才入睡梦便被笃笃的敲门声吵醒, 心情不悦地询问是谁,谢灵峙的声音响起, 奚茴才不情不愿地披上外衣去开门。
奚茴迎谢灵峙进屋, 房门没关, 小屋的桌面油灯重新点燃, 奚茴的眼神在屋内扫了一圈, 并未看见云之墨。
她还很困, 打着哈欠问谢灵峙:“谢阿哥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是有何要事吗?”
谢灵峙将自己的来意说明,奚茴微愣了一下,屋中除了烛火的光还有放在她床头的那粒玉珠子在发着淡淡的光。谢灵峙说要找戚枫丢了的舍利子,必然就是她捡到的那颗了,她就说那颗珠子看上去便很值钱的样子。
见奚茴沉默,谢灵峙也不急,他的思绪有些乱,即便在敲响房门前定了定神,也还是犹豫要不要与奚茴敞开来说。
进门后,谢灵峙自然看见了她床头散发的微微灵光,若是换做旁人知晓他的来意,必然二话不说便将那粒舍利子归还,奚茴却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片刻安静,却像是过了半宿那么漫长。
奚茴没打算将舍利子归还,旁人魂飞魄散与她有何干系,东西她捡到了自然就是她的。
“谢阿哥,那是鬼啊,鬼魂说的话也能信吗?谁能证明我捡到的那颗珠子是他掉的?”奚茴说着这话时声音轻轻的,还露出了一副天真的笑容,像是在给谢灵峙提醒,却也在委婉的表示,她不愿意将舍利子归还。
谢灵峙顿了顿,看来是不能与奚茴敞开来说了。
赵欣燕曾说过一句话直戳谢灵峙的心口,便是他从未弄懂过奚茴。谢灵峙虽年幼时与奚茴相处过一段时间,也得到过对方真心相待,只是在奚茴得知他去漓心宫的真正原因后,她疏离他,也对他伸出了身上无数根无形的刺。
他知晓奚茴许多时候都是在做戏,可他又想她如今的处境自己要占绝大部分的责任,便责怪不起奚茴来。
也许赵欣燕说的是对的,那个浑身长满了眼珠子的恶鬼的确与奚茴有关,谢灵峙很想质问奚茴为何要与恶鬼为伍,可他又不敢轻易戳破这层窗户纸。
人之善恶一念之间,他不想因为那恶鬼而将奚茴完全推向行云州的对立面,将她真的打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那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做一个好人了。
行云州人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的确欠奚茴良多,她自幼无人教导所以才养成了许多不好的习惯。
偷东西、说谎、自私、不辨善恶。
这些缺点谢灵峙也都能看得到。
可奚茴并非没救之人,她从小生存的环境让她必须得这样保护自己,这些谢灵峙也都懂。
那时他还小,也要依附于姑姑,还不够能力保护奚茴,优柔寡断总叫PanPan奚茴受伤,也显得他懦弱无能。可如今不一样了,谢灵峙想他已将奚茴带出行云州,便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她,也有责任将她拉回正途。
“阿茴说得对,没有谁能证明那粒珠子就一定是戚先生掉的舍利子,不过我见那珠子也非寻常凡物,不是戚先生掉的,必然也是别人落下的,丢了东西的人总归心焦,不如阿茴将那珠子交给我,我来让汤城主寻回失主。”
谢灵峙说完,奚茴微微皱眉,这便是不论如何也要将这珠子给拿走了。
这珠子这般重要值钱,肯定能换不少只鸡的。
奚茴抿了抿唇,便听见谢灵峙又说:“但既然是阿茴捡到了要归还回去,这般拾金不昧得些奖励也不为过。”
奚茴一时无语,她抬眸朝谢灵峙看去,只见对方从袖子里掏出了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放在奚茴面前,待他的手拿开后,奚茴才看清那是一个金子做的小香插,茶花样式,因从未用过,崭新得几乎能发光。
奚茴看到香插的第一眼眸子便亮了起来,玉珠虽好,在她眼里始终比不过真金白银。
更何况这个香插虽然看上去小巧,却是沉甸甸的实心,放在桌上咔哒一声足见其分量。
比起不知能买多少只鸡的玉珠,奚茴自然更喜欢这个精致的纯金香插。
奚茴将香插拿在手中把玩了会儿,问谢灵峙:“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这般送我了?”
“自然,阿茴拾金不昧是好事,只要做了好事,得些奖励也是应该的。”谢灵峙换一种方式让奚茴将舍利子交出来,既让她高兴,也不会叫他为难。
何况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日后奚茴或许在行事之前会多想一想,自己若日行一善能在谢灵峙这里得多少奖励,假以时日,未必改不过来她这些缺点。
奚茴的确挺高兴的,即便知道谢灵峙是将她拿小孩子哄也不在意。
她将香插收了起来,再从床榻枕头旁把捡来的玉珠递给谢灵峙,道:“喏,给你。”
谢灵峙接了那枚玉珠,触手温润,色泽通透,通体自发幽幽光泽,的确是个不多得的宝物,却不是什么舍利子。
将玉珠收好,谢灵峙又道:“阿茴,我给你把一下脉,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了。”
奚茴不疑有他,伸出自己的手腕,谢灵峙的右手轻轻搭在了奚茴的左手手腕上,两指稍用力地掐了一下她的脉门,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吹得奚茴眯起双眼眨了眨,就连谢灵峙贴着她手腕的手指都让她有些不自在。
谢灵峙的手臂上缠绕丝丝蓝光,连接着立于他身后的某道鬼影,那是奚茴看不见的影子,也在她疑惑稍起时消失。
“伤好了许多,只是脉象还是有些弱,不过若明天是个好天气,你倒是可以出门转转,晒晒太阳动一动。”谢灵峙说罢,收回了手,垂在身侧握紧。
奚茴唔了声,困极了便想赶人,谢灵峙这时又轻易看懂了她,在奚茴出声前便告辞了。
待人走后奚茴躺回床上,又将那小香插拿出来仔细瞧了瞧,心想明日她出门便将这东西卖了买鸡吃,反正送她的东西就是她的了,谢灵峙也没说不可变卖。
重新睡下,奚茴裹着薄毯缩成一团。
谢灵峙出了奚茴的房间后没忍住朝后看了一眼,关闭的房门里没有半点动静,而缠绕于他手臂上的蓝光也渐渐散去。
“奇怪,她看不见你。”谢灵峙对身旁浑浊成一团的影子道。
影子顺着蓝色微光逐渐化作一名高挑纤瘦的身影,身披银色铠甲,深蓝色的发带高高束起马尾,女子瞧上去已有三十好几,却英姿勃发,满身不可忽视的肃杀之气。
她声音低沉:“她尚未与鬼魂结契。”
方才谢灵峙按住了奚茴的脉门,若她与鬼使结契,随时都会丧命的情况下,无需奚茴召唤她的鬼使也必然会出现,何况谢灵峙的鬼使已然于他身后现形,奚茴却毫无反应,便说明她的双眼不能看见鬼魂。
既看不见鬼魂,又无鬼魂相护,谢灵峙的鬼使在她身上也感受不到任何鬼魂气息,可见她的确没有鬼使。
谢灵峙不禁松了口气,这便说明那满身眼珠子的恶鬼不是奚茴的鬼使,事情还没糟糕到那个地步,谢灵峙对将奚茴拉回正途的心便更加坚定了。
谢灵峙的鬼使名叫英婷,是数千年前某个小国的女将军,战功赫赫领兵有道,最后也为了保卫国家战死沙场,谢灵峙并非第一个与她结契的行云州人,但能得英婷赏识的必是真君子。
英婷可号令三军,召魂使鬼,待年城藏了符的石墩悉数毁去后,还靠英婷为引路鬼魂,带那些几百年前枉死于年城的各地百姓回归故土。
谢灵峙下楼时,英婷便隐去踪影。
玉珠还给戚枫,戚枫又是千恩万谢。
因寻找藏符的石墩少不了他,为了让戚枫在白日也可行走,他们还要帮戚枫将他偷来的尸体修复,只是派了叶茜茜连夜与张家提一句,尸体他们找到了,不过要借用,想来张家不敢与鬼魂抢尸,也不会有其他异议。
戚枫盗来的张汉尸体上尸斑都已经长出来了,他连喝了几碗符水才将身上腐烂的味道掩盖过去,赵欣燕又给他画了几道符让他藏在身上,这样这具尸体也不会腐烂得那么快。
但尸体只能借到他们离开年城,出了年城后所有鬼魂都只能夜间行走,戚枫与其他游魂不能区别对待。
能找回舍利,这些行云州的仙使们又能送他们回家,还愿意为了保全戚袅袅的魂魄而替他隐瞒死亡消息,这便等于一个个出乎意料的惊喜砸在头上,戚枫哪儿还有其他奢求。
道谢的话说了许多,他能回报给这些仙使的便是将自己记得的地方全都告诉他们,或带他们过去。
时辰不早,戚枫还担心戚袅袅的状况,连磕了几个头后便重新撑着伞离开了青云客栈。
谢灵峙在人走后才对齐晓道:“当初从活佛子的身体里烧出来的不是舍利子,是一颗妖丹。”
“难怪,我方还疑惑,一个杀了几万人的人,便是生前做过再多善事也不可能烧出舍利。”齐晓问:“那活佛子是妖?”
“也未必。”谢灵峙摇头:“毕竟他还有兄弟亲人与子孙后代。”
若是妖,又怎么投入凡人的腹中的?
活佛子于十岁左右停止长大,从此百毒不侵长生不死,若说他是妖,早有无数手段去祸害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了,唯一能解释得通的便是他的确是人,只是有个妖将自己的内丹送于他了,他自己却分毫不知。
已经过去几百年的事,时至今日他们也寻不到什么结果的。
经一夜风吹雨打,挂了客栈半边的忍冬花落了大半,昨夜小屋的窗户被云之墨关上奚茴也没再打开,太阳升起晒在屋瓦飞檐上她也没反应,倒是一阵香味儿将人勾醒了。
奚茴睁眼时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小屋的桌面上,她揉着眼角下床,朝屋内桌面看去,顿时被眼前所见赶走了瞌睡,瞬间清醒了。
奚茴有些不可置信地跑到桌旁,突然回想起昨夜云之墨说过的今早有东西送给她,原来……这就是他送的东西吗?
摆在她面前的,是满桌子的鸡啊!
烧鸡,烤鸡,炖鸡,蒸鸡,炒鸡,手撕鸡,葱油鸡……细细数来,十多种不止,非但如此,还有些鸡大得离奇,像是以前在图画书上看过的山林野鹤,光是一只便占了小半张桌子。
小屋内的桌子本就不大,连带着四把圆凳和两张太师椅,包括一旁软塌上的小方桌都被放满了。
奚茴闻到的香味儿就是这些鸡传来的,封闭的窗门内鸡肉的香味扩散得到处都是,奚茴两腮都开始分泌酸水,就等着吃上几口。
简直无从下手,也不知要从哪一个先吃,若是吃不完岂不浪费?
奚茴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鸡,她端起一旁的冷水便匆匆洗漱,脸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便坐在桌边撕了一条油汪汪地鸡腿开始吃。
少女啃鸡腿时并未发现,来不及离开的千目就缩在她房间的床底下,因为外头阳光明媚,而他见不得日光,便只能在此等到深夜再离开。
奚茴的肚子到底不是无底洞,一只鸡吃了大半便饱了,非常满足又可惜地看向桌上其他食物,便每样都尝一口,打算再见到云之墨时好好说给他听,已经被他忘却的鸡究竟有多好吃。
吃饱喝足后奚茴下了楼才知道谢灵峙他们一早便去城主府商议要事,秦婼与齐晓二人留在了客栈陪她。
昨夜戚枫走后赵欣燕将徐菱失踪之事告知谢灵峙,几人用尽办法也联系不上徐菱后便只能暂且作罢,但大家心里都有不好的预感,徐菱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在他们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杀了一个人,且连那人的魂魄气息都不留,这般狠辣的手段让谢灵峙更加担忧身边还活着的几个师兄弟,便是将奚茴留在客栈养病他也不放心秦婼一人,这才让齐晓跟着一起。
秦婼害怕奚茴,齐晓又急切地想要知道谢灵峙那边的进展,听奚茴说她要出去转转,二人只得叹气跟上。
奚茴主要是想将昨夜谢灵峙给她的金香插找个当铺当了,换成银子或者银票在身上更有安全感。
齐晓与秦婼二人跟着她倒是有些麻烦,她是去当香插,若被齐晓看见了告诉谢灵峙,说不定下次谢灵峙就不会给她这些贵重玩意儿了。
更何况,她也不喜欢那二人。
许是二人也不是真的很在意她的生死,奚茴走到人多的地方转个弯便将二人给丢了,再回头齐晓和秦婼还未发现原先走在他们前头的人不见了,仍在那儿闲聊呢。
抿唇一笑,奚茴颇为自在地穿过两条巷子,在另一条街上闲逛起来。
身上的伤没那么疼了,前两日生病经过昨夜似乎也有好转,一天一夜雨水的洗涤,整个儿年城都显得清爽干净了许多,路侧垂柳舞动,树下是碧色长河。
奚茴从街旁铺子挂着的招牌上一个个去看,自幼的环境让她不懂求人问路,找了好半天才看到了当铺二字,奚茴正要过去,却在那当铺门前碰到个眼熟的身影。
小姑娘的头发梳得整齐,露出漂亮的脸蛋,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就像昨夜从她这儿要回去的玉珠子,可不就是戚枫的女儿戚袅袅?
奚茴眯起双眼,谢灵峙说是这姑娘不知自己已经死了,故而才需要那枚舍利子保住尸体,她想若自己此刻将真相告知,也不知这小姑娘得怎么哭呢。
坏心眼生出,奚茴便故意朝那小姑娘走去。
碧空如洗,连一片云也没有,烈阳晒人,小正额头已有薄汗,戚袅袅还是干爽的清丽模样。她手腕上挎着藤篮,上面盖着一块布巾,正笑盈盈地与小正说话,忽而眼前道路被挡,戚袅袅抬眸看去,便看到了一张眼熟的漂亮脸庞,脸庞上挂着眼熟的恶劣微笑。
“是你!”戚袅袅一眼就认出眼前人。
奚茴嗅了嗅,闻出她手上挎着的是食物,便问:“哟,去哪儿送吃的呢?”
奚茴原以为小姑娘会害怕她,毕竟不久前她才将人吓哭过,谁料看着她的那双清澈的眼里迸出了许多惊喜,似有星光熠熠。
“你是仙女姐姐!”戚袅袅指着奚茴,又有些激动地对小正道:“这位便是爹爹说过的,给我药救命的仙女姐姐!”
奚茴一怔,没明白:“等等,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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