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 第65章

作者:温三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第64章 烈阳之风:十二

◎你的确不曾与鬼使结契。◎

奚茴与行云州不是一类人, 可荀砚知与行云州也不是一类人。

一个被人人传颂的白龙僧人的故事里,其故事主角的内心并非天生纯善。

贪嗔痴恨爱恶欲,是人之七情, 也是佛家忌讳的秽根,荀砚知自幼被抛弃, 又自卑敏感, 有许多情绪在童年时期有小狗陪伴而化解, 长大成人后却找不到可以释放的办法, 于是他选择解决自己以解脱。

宁古寺的师父说,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善良的,也不是所有人能彻底摒除七情带来的困扰,被人抛弃就是会怨恨, 被人嘲讽就是会嗔怒,有了名望会有欲,有了陪伴会有爱, 这些都是凡人应当拥有的感情。

可他们是佛门弟子, 修身前提是要修心。

他曾举过一个例子告诉荀砚知, 一个人哪怕心中闪现过无数恶念,哪怕他是装作一个好人, 可只要他能装一辈子, 世上记载其便是好人,救人的功德依旧会成为他来世的福报。

不要看一个人想什么, 要看其做什么。

于是荀砚知在这样的教育下, 努力成为了一个人人赞颂的好人, 可他的功德并未让他立刻投胎转世, 他因曾受过赵家的恩而知恩图报, 将那个完好的善人一演到底, 从过去到现在,他甚至不会说一句谎言。

可他知道即便不说谎,也可以用一些手段达到一些目,好比隐瞒。

他中秋那日上山采药,隐瞒了那个药是要去悬崖峭壁上才能采摘得到,叫寺庙里的师父门放心让他出门,还念着他早去早回,一起吃顿团圆的好斋饭。

时隔两千余年的今日中秋,荀砚知又隐瞒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想法,计划于他脑海中呈现,此刻他终于迎来了他想要的结果,如今这座山头上的四人中,唯有赵欣燕还被蒙在鼓里。

“奚茴姑娘知道我想要什么?”荀砚知问完,又轻声道:“我只是想看一场日出。”

“赵家人待你不好吧?或许早些时候是挺好的,挺尊敬你,可时间长了你演好人演得累,需温润有礼,需通情达理,需温柔体贴,还要帮他们照顾那些不懂事的子孙们。”奚茴撇嘴:“尤其是赵欣燕,你知道她这种性子的人需用心教导,从幼年时就要改掉她的脾气,可你放任她野蛮生长,你原想通过她来破除你与赵家这么多年的关系,又因我的出现改了计划。”

“荀砚知,你活着时候累,死了更累。”奚茴瞥了他一眼道:“不想做的事就直白对他们说,在你不想继续成为鬼使的那一刻,便主动向赵家请辞,再由他们送你去往鬼域与曦地的缝隙离开人世,这不是什么难事。”

荀砚知被奚茴戳破了心思也没有半分尴尬,因为他知道奚茴如今能站在他的身边,便是已经默认了他的所作所为了。

奚茴说直白地开口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沉默了一生又沉默了两千年,沉默到赵家久而久之觉得他们可以左右他的来去,操控他的灵魂,让他倍感压力也仍然不能开口拒绝。

所以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原本他想借由赵欣燕主动拒绝他而借此离开赵家,却没想到赵欣燕虽然骄纵却也知道他魂力过强,她配不上他这样的鬼使而在他面前多有收敛,直到那夜在年城,他看见了奚茴。

当时荀砚知与千目纠缠,被千目的黑气遮蔽了视线,可他不是什么也察觉不到,他虽没有看见奚茴如何欺负赵欣燕,却见到后来赵欣燕浑身泥泞满嘴污泥,脖子上还有一小块血迹,自然知晓她与奚茴对峙时的处境。

可当赵欣燕要他向谢灵峙说明一切时,荀砚知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脱口而出的是奚茴没有鬼使这件事实,却将奚茴对赵欣燕做过的其他事瞒了下去,他没应,谢灵峙自然就以为是假的。

他没说谎,却比往日说谎还要难受。

赵欣燕用符纸打伤了他,荀砚知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奚茴与其他行云州人不同,她对行云州人充满了恶意,荀砚知知道奚茴终有一天会真的杀了赵欣燕,奚茴假意示好时他配合收下了她所谓的赔礼。虽然他知道那块明晶只是奚茴捉弄赵欣燕的小道具,可他仍旧高兴,也仍旧认为,那是他此生除了小狗之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昨夜他将桂花糕赠与奚茴,奚茴的一番话像是要将他引入坑中,却也是荀砚知求之不得的。

他与赵欣燕之间的矛盾越发深,奚茴杀赵欣燕的念头又这么重,而荀砚知能做的,便是装作一切都不知情,在最后的时候爬上山顶,享受他能感受到的最后一次日出。

“你生前或许是好人,可此刻绝不是个好鬼。”奚茴瞥了一眼他心口微微泛着浅光的地方,那里是云之墨以力量补上的漏洞,即便那股力量撤走,如今也没有足以撞碎荀砚知魂体的鬼魂,他还是可以回到那枚玉佩里好好休养。

玉佩,是白龙僧人之物,奚茴从赵欣燕那里拿了过来,如今也当着荀砚知的面,将玉佩丢入了山崖下。

荀砚知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可他仍旧看清了那枚玉佩迅速从山崖旁消失的弧度,就如当初的他一失足从山崖旁坠落。当时刮在耳边的风很凌冽,死亡临近的恐惧远比不上飞翔的畅快,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有幸能很快渡过轮回泉,那他来世想要做只鸟。

无需道德的约束,也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他可以尽情地顺着阳光飞去,渡过短暂却自由自在的一生。

荀砚知沉默着,奚茴继续戳穿他:“荀砚知,你此行依旧是在杀人,不过借了我的刀,还你自己自由,又把自己摆在无辜的位置上,临了还是要将伪善贯彻到底,你可想过,这也是极度自私的表现?”

荀砚知脸色僵硬了瞬,他给自己书写了没有谎言的完好人生与魂生,到头来不过是想要走得干净体面,一如当年中秋坠崖。

极度自私,奚茴说得没错。

但她不在意这些,她比荀砚知活得坦荡,她大方承认与接受自己自私爱骗人的自我,所以她不是被荀砚知设计如此,而是她本意如此。

“太阳出来了,好好看一眼吧。”奚茴说完,从袖中拿出了那把赵欣燕的剑,剑柄在她手心里转了一圈,又被她用尽全力抛向了山林中的某个方向。

她揭开荀砚知的真面目,让赵欣燕听到这一切,显然荀砚知也没想到奚茴虽然会杀了赵欣燕,却提前将她拉上了山顶,让她亲眼目睹,亲耳所闻。

赵欣燕是痛苦的,她连表情都分外狰狞。

她的佩剑刺在了心口位置,而她连挣扎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微弱的阳光下,荀砚知转身却无法得知她的方位,匆匆扫去的那一眼。

赵欣燕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荀砚知想要解脱,却懦弱的不知如何开口,他因将良善之名背负了太久,久到一点罪恶的念头也不许自己有,偏偏又设下如此绝情的计谋。是他顺水推舟将他与赵欣燕逼到了如此境地,而赵欣燕别无选择。

奚茴亲眼看着赵欣燕咽气,对方眼中的惊惧也让奚茴开心,赵欣燕以为她不敢杀她,奚茴才不在意她的生死,此刻赵欣燕终于知道她的本意了,可一切都已来不及。

荀砚知起身在风中踉跄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灵魂中的某种连接迅速断裂,而束缚住他的力量逐渐消退,这便表示与他结契的人正在死亡。

荀砚知到底没踏出那一步,他没去找赵欣燕,也没听见对方的呼救声,只是在这一刻心间沉沉的闷闷的,却没有将自己真面目狰狞地撕开后的错乱和慌张。他曾在死时都分外看中的,坚守的行善一生,原来到了必定灭亡的关头也没有他所想的那么重要。

奚茴道:“现在好了,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我也达成了我的目的。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荀砚知,我不是入了你的圈套,而是我本想杀死她,这是你我的区别,认清自己的本心,也是做人的关键,至于是好是坏……我不在意。”

荀砚知每次与奚茴对话,都能被她的所想所言震惊。

旁人怕背负的恶名,瞻前顾后的犹豫着,却于她轻如鸿毛,她活得太自在坦荡了,在旁人眼里或许算不上好人,可她多潇洒自由啊。

“奚茴姑娘,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荀砚知轻声叹了口:“若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若他能早些遇见奚茴,说不定在奚茴五岁那年于行云州引魂试会上招引鬼使时,他就能踏出那一步了。

她三言两语破开了荀砚知两千多年也做不到的事,他不敢面对自我私欲,也不敢拥有妄念,他甚至不能为自己求一个自在,从不顺心。

这世上的确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当个默默奉献的好人,即便过去了这么久,荀砚知也没放下自己的责任与重担,却总会选择用极端的方式自我解脱。

若他早点想通这一点,想通其实不是人人都要行善积德的,人人都拥有自私的权利,也可以拒绝,二十五岁的那年中秋,他或许就能吃上寺庙师父们给他准备的团圆饭了。

渡魂两千年,到头来,是奚茴渡了他。

认清本性,遵守本心,接受自我的不完美,接受人性中的一切缺点,也是修行的一课。

荀砚知感受到了有风吹在了他的脸上,这阵风也带走了他的某些情绪,吹散了他心间阴霾,纵使他想明白了这一点,可也没机会得到一个投胎转世了。

太阳即将出来,他是鬼魂,与之结契的凡人已死,他也会被阳光照晒到灰飞烟灭。

这是荀砚知久违感受到的一股热风,不是火云之下炙热的温度,而是日出阳光照在身上的轻柔温暖,是他年幼时才感受过的山风,是他记忆中的自在惬意。

荀砚知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却好似已经在心间看到了太阳,他微微张开双臂,感受风带着阳光扫过他的脸颊,穿过他的指缝,嗅着山林间草木清香,闻声远处的虫鸣鸟叫,似有犬吠从远方传来,他刹那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一片灿烂的光芒,是他过去不曾看到的亮度,灼目到眼眶疼痛。

荀砚知睫毛轻颤,他舍不得眨眼,他看见了一抹橙红色如旁人形容的那般,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原来人们常说的太阳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大,可那么小小的一个圆,为何会释放出如此大的能量?

荀砚知惊奇又欣喜,他的眼眶湿润,似是落了泪,可实际上鬼魂落不下眼泪,而他心中再激荡,面容仍是一片祥和平静。

两千多年不曾见过的日出,在这一刻分外耀眼。

“奚茴姑娘,我看见太阳了。”荀砚知朝东方伸出了手,他似乎看见阳光从他的指缝中穿过,随着他晃动手指而闪烁交替地洒在他的脸上。

好亮,好暖。

奚茴也看向了日出,她告诉荀砚知:“你这是快灰飞烟灭了。”

因魂魄将灭,一切他生前带到死后的苦难,都会在最后片刻被太阳晒去,就像是上苍对待一切生灵最后的仁慈。

“这不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束光。”荀砚知微笑着:“我见到的第一束光是在你的身上,于你手腕上的引魂铃内……在年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无需赵欣燕开口,我的目光便立刻追随了你,与你身上的光。”

奚茴闻言微怔,她抬起右手腕看了一眼,暗红色的引魂铃上花纹复杂,是云之墨的一缕魂魄藏匿其中才产生的,可她却不知道,原来她的铃铛里有光。

“那是金色的光,即便很微弱,对我来说却也是这世上我唯一见到的颜色与亮度了。”所以荀砚知对奚茴实则是有些好感的,他喜欢她的靠近,也喜欢她的引魂铃,那是他首次看到光芒后难以言喻的惊喜与心动。

荀砚知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他感受到了魂魄发烫,也察觉到了魂力消失,可难得的他没察觉到一丝痛意,就像是人泡在温水中慢慢死去。

荀砚知的身体逐渐于阳光中风化,他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最美的日出。”

奚茴愣了愣,她也朝太阳看去,远山黑压压的,阴气只是被烧去,并未消失,数日久违的阳光晒散了阴气,逐渐露出黑沉沉的山峦真实的面容来。

青绿重影,纤云雾绕。

奚茴突然想起她也曾陪着一个人这样去看过日出,在她第一次与云之墨相遇时,在渡厄崖的山巅上,云之墨夸赞过一句“日出不错”,而彼时的奚茴不懂欣赏,今日再看,日出的确很美好。

它晒去了曦地的阴霾,给予大地足够的灵气,像是一个生命的初始,充满生机。

“我本打算继续隐瞒下去的,可眼看着我也留不了多久了。”荀砚知突然朝奚茴笑了笑:“唯有神明使金光,奚茴姑娘,你身边的人不简单。”

奚茴蹙眉,慢慢将视线从太阳上收回,她身边的人只有云之墨一个,那是她的鬼使。

荀砚知的魂魄残缺不全,不过几个眨眼便在风中消失,所谓灰飞烟灭,却是一丝痕迹也不留的,而他最后留给奚茴的一句话却让她震惊地站在山崖边,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他说:“砚知一生没有谎言,我曾与谢灵峙说过你没有鬼使,这句话不是假的,奚茴姑娘,你的确不曾与鬼使结契。”

山顶上的风越来越暖,太阳很快便完全升起,露出了完整的圆。

谢灵峙的魂魄被太阳晒没了,紧接着就是赵欣燕的魂魄,她的魂魄才离体,可又被困在了结界中无法离开,最后只能无力地等待阳光照晒,至死也没能等到行云州人来解救。

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残余温度,云之墨在赵欣燕的魂魄被彻底晒去后才解除了结界,再朝奚茴的方向看去。

少女丁香色的长裙于阳光下摇摆浮动,恍如翩跹,而她侧对着光的方向,由金色顺着轮廓形成剪影,身形曼妙,仿若不染尘世的仙。

直到云之墨走到奚茴跟前了,她才从身边的温度中渐渐回神,再抬眸朝高大的男子看去,明明不信,可心中仍有疑虑。

荀砚知说他这辈子没说过谎话,难道要在灰飞烟灭前体验一下说谎的感受,才会对她说出那番话?

什么叫……她不曾与鬼使结契?

那云之墨是什么?

“哥哥。”奚茴哑着声音问道:“你是我的鬼使吧?”

云之墨眸色微变,些许异样被奚茴捕捉,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却像是给了她另一个答案。

“我是。”

就在奚茴凌乱的思绪将要将她打散前,云之墨回答了。

他又加上了一句:“小铃铛,不论你我结契与否,只要你想,我便是你的鬼使。”

奚茴的心口砰砰乱跳,她的呼吸也跟着凌乱了,大脑似乎一团乱麻刺痛着神经,像是不安地又问了一句:“你是我的?”

“是。”这回云之墨没有犹豫,他的手掌轻轻贴上奚茴的脸,望进了她的眼里,重复一句。

“我是你的。”

第65章 烈阳之风:十三

◎你想害了行云州!◎

谢灵峙收到岑碧青的信符时正在往城外引人, 他于城墙上背手迎风而立,眼看着乌压压的人群顺着城门往北方慢行,突然眼前闪过一缕淡蓝色的光, 符文在漫天火焰下成了暗紫色,一笔一划于他面前书写。

信符稍晚, 谢灵峙于风中愣怔了许久, 目光于四周行云州人中扫了一眼, 并未看见赵欣燕后才急匆匆地离开, 没与任何人打招呼。

待他赶到城外宁古寺的山巅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赵欣燕时, 她的尸体都已经微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