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谢灵峙按在奚茴手腕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眼一直看向浑身鲜血的少女,见她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点儿血色上来,才将悬着的心慢慢放回。
“她的脉搏恢复了。”谢灵峙的声音有些哑,即便听上去不可置信,但谢灵峙的确感受到了奚茴在脉搏与心脏骤停后又再度恢复的神奇。
谢灵峙问齐晓,他方才与奚茴说了什么,为何她会突然呕血。
齐晓老实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我进来时便见她在喝粥,喝完了粥她便哭,哭着哭着突然就呕起来了。”
谢灵峙沉默着,齐晓道:“师兄,我觉得,她大约是心伤了。”
不用齐晓说,谢灵峙听他方才那番话也知道,奚茴不似她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淡然。或许一开始没再问关于云之墨的事,是她初闻噩耗不知所措,甚至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后无法接受,便伤至五脏六腑,犹如死过一回。
谢灵峙总算知道,为何云之墨在最后同意他向奚茴交代他的去处,大约是因为云之墨知晓奚茴死不掉,也知晓她纵使难过,但总能扛过去,待日后曦地恢复安宁,她便能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
总好过她永远也不知道云之墨为何会丢下她,又去了哪儿,将此疑虑埋在心上一生,记挂一生。
谢灵峙猜到了一部分,也低估了一部分。
他让客栈里负责打扫的婶子给奚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是去请大夫为她看诊,大夫交代了一些,写下药方,齐晓便去给奚茴熬药,留着谢灵峙守在屋子里等她醒来。
床上的少女很瘦弱,厚厚的被褥盖在她的身上就仿佛被下没有这个人,短时日内经历几回生死,到底是将她的身体折腾得更差了些。
之前在轩辕城,谢灵峙便已经知道奚茴的五脏正在衰竭,她的身体不好,所以容易染病,需得好好养着。
方才大夫过来一次后,又说她的五脏衰竭严重,加之惊吓过度、伤心过度,摧坏了肺腑,所以才会吐出那么多血来,能保住性命已算侥幸,之后便更不能让她受到刺激。
谢灵峙在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奚茴醒来,她就那样安静地睡着,眉头轻锁,陷入了未知的梦境。
奚茴梦到了凌风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孤立无援,无人管她,无人爱她,也无人要她。
她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往年她喊过许多人的名字,岑碧青、张典、习长沣……甚至连谢灵峙与应泉都在其中,一声声诅咒与谩骂脱口而出,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一次的黑暗比之前更加骇人,她的灵魂像是被锁在了一处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无声无息,却有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她满心满脑子想的,只剩下一个云之墨了。
她喊着云之墨的名字,身陷恐惧后本能地想要寻求他的庇护。
却无人回应。
谢灵峙又守了奚茴三日,这三日里她总是梦哭,闭上眼嚎啕至没了力气,再沉沉地睡去。他不知听奚茴喊了多少声“哥哥”,叫了多少次“云之墨”,次数越多,谢灵峙便越心惊。
他惊觉……或许这一次奚茴没那么容易从有关云之墨的过去里走出去。
奚茴再次醒来,天已入深冬。
齐晓惯常端着药碗进入房间,瞧见谢灵峙靠着床边打盹,而那原本应当躺在床上沉睡的人却不知何时清醒,正靠坐在床头,一双清冷的狐狸眼直勾勾地落在窗外。
元洲又下雪了。
雪花不大,如柳絮般被风吹过窗前,有几片飘入屋内,带着一股药香。
“你终于醒了。”齐晓松了口气,他放下药碗朝奚茴走去,焦急道:“你可不知这几日吓得师兄一直守着你,根本不敢睡,生怕你醒不过来了……”
齐晓靠近奚茴才察觉,奚茴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听到齐晓的声音好一会儿,她才缓慢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齐晓,望见齐晓的脸,呆愣了几息后奚茴竟对齐晓露出一抹浅笑来。那笑容过于天真浪漫,双眸纯澈无杂,像是未经世事的稚童。
“你……”齐晓问:“你笑什么?”
他奇怪奚茴不久前还因云之墨之事呕血险些丢了一条命,都已经那般难过,怎一觉醒来反而会笑了?
谢灵峙被齐晓的声音吵醒,他这些天一直陪在奚茴的身边,实在太疲惫才会在床侧睡过去,现下听见动静也知奚茴醒了,便打起精神去面对她。
“阿茴。”谢灵峙出声时,奚茴还在看着齐晓。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在谢灵峙又叫了一声“阿茴”后才眨了眨眼,逐渐将视线看向谢灵峙,脸上的笑容维持不变,呆木得如同傀儡。
“她怎么了?”齐晓觉得怪异。他伸出手在奚茴面前挥了挥,奚茴的眼珠并未跟随他手指挥动的方向看去,那双纯澈的眼亦空洞,木讷地眨了一下,才察觉方才似乎有什么从视线里划过,又看向了齐晓早已垂在身侧的手。
谢灵峙的心彷如沉入寒潭,一瞬陷入了死寂。
奚茴的魂丢了。
准确来说,她的三魂七魄被封锁,一切感官皆凭活人的本能,承载感情的那一部分意识亦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幼兽,躲入了心海,便成了她如今这幅呆滞模样。
凡人中受过重刺激的人亦会丢魂,因三魂七魄不全而成了痴人傻人,但只要将其魂魄找回来,或能连带着那些记忆和理智一并寻回。
可奚茴与那些人不同,她的三魂七魄皆在体内,是她自己无法承受云之墨的离开,无法面对从此世间再无云之墨的事实,将自己的情感、意识与理智都龟缩封锁。
谢灵峙给奚茴喂药,她便老老实实地张嘴喝了,给她喂粥,她也不知饱与饿,送到嘴边的都咽了下去。
她的身体健康了许多,虽还虚弱着,但至少能下床走动,只是她不爱触碰旁人,也不爱让旁人碰她。
元洲连下了几日的雪,难得放晴,大夫也说奚茴要多出去走动走动,谢灵峙却连这间屋子也无法带她走出去。
谢灵峙碰到奚茴的袖子,奚茴便会将手臂抽回去,整个人原地坐下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动也不动,只要人碰她肩膀,她便瑟瑟发抖,莫名地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的那种。
可要她主动去拉谢灵峙的手便更不可能,一般的话费些力气她也能听得懂,偏偏不愿与人接触,怎么也不肯离开这间屋子,最多走到窗前晒会儿太阳。
齐晓觉得这样其实也有些方便,至少不用担心奚茴因神志不清而到处乱跑在外头遇上危险。谢灵峙近来被谢家催促许多回让他回去行云州,因家族与双亲皆在劝他再找一个鬼使结契,使得他自己焦头烂额。
齐晓知他不容易,便主动担起了照看奚茴的任务。
那姑娘不爱让人靠近,她若远远地看见人,会对人笑,但只要走近一些她便十分警惕,故而齐晓除去一日三餐配着药送给奚茴,其他时候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她静养。
这一日冬至,元洲白天热闹了好一会儿,到了晚间喜庆的氛围也未退散,齐晓陪了奚茴半日,见天色已暗,便对她道:“我去将饭菜端来,你自己看会儿星星可好?”
奚茴没应他,齐晓也习惯了她不搭理人,转身便走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奚茴灰暗的眸子忽而亮了起来,四方的小窗面朝着城外的海,入夜静下来,小城内还能听见海浪声。
此刻海浪声穿越了鼎沸的人声传入奚茴的耳里,她看见了远处的海滩边有几盏天灯点燃,昏黄的灯远看如一粒星,摇摇晃晃顺着风飘向了银河。
齐晓端着饭菜与汤药回到房前才发现房门开着,放眼望去,本该待在屋内的少女不知所踪,他立刻转身,心道糟糕!
空荡荡的房内门对着窗,窗对着海,零星几盏天灯照亮方寸海面。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因为五一节一家子出门,断更的两次都是在路上开车弄得好晚。
这文在正文完结前不会再断了,抱歉!
第87章 九夜长灯:三
◎见昔日灵璧神君真容。◎
因是冬至, 总有人要趁着节去海边放灯祈福,临海的小城通往海滩的那一扇小门会一直开到子时。
这几日元洲的雪落得很深,天也很冷, 愿意出城的人不多,却还是有些年轻的跑去了海滩边上点亮天灯, 放了十几盏后见天灯远去, 这才裹紧身上的厚袄转身往回走。
迎着夜色逆风奔跑的少女裙摆翩跹, 她的速度很快, 冲撞了城门附近的人也没回头, 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城外飘向夜空的灯盏上,生怕因为去得迟了便看不到灯了。
纯白的鞋袜与裙摆都粘上了雪融后潮湿地面上的泥点,她也不觉得冷, 任由寒风吹乱发丝,出了城后眸光越来越亮,那零星几盏灯火亦倒映其中。
从海边归来的人与她迎面碰上, 见月色下的少女莹白的皮肤仿佛发着光, 那御寒的冬袄穿在她身上也显得轻薄, 淡紫色的束袖彩带略过几人眼前,其中一人认出了对方。
“姑娘, 现下天晚了, 等会儿涨汐海边也危险得很,你若想放天灯还是等明日吧。”
与奚茴说话的姑娘记得她, 实在是因为奚茴的相貌过于优越, 让人想忘记都难。她还记得奚茴在海边捡到过一片紫珠贝, 只是之前一直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却不知今晚怎就她自己跑来了。
奚茴并未应答, 她的眼里只有那些飘远的灯盏。
女子话音刚落, 便见她跑远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你……”女子想回去拉她,与她随行的人道:“城门要落了,我们再不走可就回不去了,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夜里再下雪,那可就麻烦了。”
“正是如此,我才更要叫住她。”女子道:“她一个人往海边跑,若是想不开了怎么办?”
“我瞧她笑得挺开心,不像是想不开的样子。”另一人道:“但……你说得对,我们回去再与她说一次,若她执意要去海边玩儿我们也管不了她的。”
一行人分成了两拨,两个去城门前与守城门的说一声,叫他通融,务必等人都回来了再落锁,另外三人便往海边回去找奚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三人却发现漆黑的海滩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处无灯,她们带来的火折子在风中无法照明,今晚的风来势汹汹,海浪声一道拍过一道,便是她们点燃的天灯也不知飘向了何方,月色隐入乌云,海滩这处彻底暗了下来。
三名女子年纪也不大,都是二十左右,此时吹着冷风冻僵了手脚,再听海上传来的呜啸声,心中生了退缩恐惧,只能对着空旷的海岸喊了几声“姑娘”。
她们不认得奚茴,也不知奚茴的名字,见不到奚茴的人影后便打起退堂鼓。
手中的火折子忽而掉入雪地里,潮湿洇灭了火种,三名女子发出一声尖叫,谁也顾不得太多抱着彼此便要往回跑。小城处还有些许灯火,能为她们指引方向,至于方才月色下惊鸿一瞥的少女也被她们抛到脑后,甚至于心中怯怯地想,方才那从她们面前跑过去的说不定是鬼影幻象。
此刻风阵阵,无人声,海面浪卷,似能吞噬一切。
没入冰冷海水的那一瞬,奚茴的脑袋被冻得发疼,手脚也在发麻。
她的脑海中闪过些许模糊片段,好像在很久以前她也这样扑进了水里,与当时一样因不会游水而憋闷的胸腔使得头脑昏沉,下一刻便要淹死在深水之中。
奚茴记得当时有人抱住她的,那温暖的红光将她搂入怀中,驱散了冰水中的寒冷,而她睁眼便看见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无情中透出了几分温柔。
那熟悉的眉眼,她在天灯点燃时也见过。
海浪一道翻过一道,奚茴于水中沉浮,她隔着深邃的海看不见夜空里的星辰,更看不见那早已不知落入海中何处的天灯。
她追寻天灯而来,径直冲进了大海,她的脑海中闪过些什么,似有一道坚定的声音告诉她一定要抓住天灯,她还没来得及在那灯上写下心愿。
可又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天灯不能许愿,海女也不会完成凡人的心愿,一切祈求皆为痴心妄想,如大梦一场。
-
谢灵峙找到奚茴时,她就浮在那片巨浪海面上,已经远离了海岸,不知漂了多久。
她没有沉下去,又或是沉下去了再浮上来,瘦弱的人随着浪涛而前后飘摇。
海上的风很大,夜里果然涨汐了,雪没落下来,却下了淅沥沥的小雨,冰凉的雨水比不上海水彻骨,可淋在谢灵峙与齐晓的身上还是让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齐晓心有愧疚,是他太放心奚茴,以为她丢了魂木讷了便不敢轻易离开客栈,谁知道她不仅离开了客栈还跑来跳海,若不是他们沿途碰到了几名回去的女子提起这事,谢灵峙大约是想不到往海边找来的。
已经见识过奚茴几次起死回生,在他们将奚茴带回客栈躺在床上后,见她身体果然逐渐回暖了,齐晓才松了口气。
谢灵峙心力交瘁,给奚茴把脉的手还在颤抖,待确定她没事了之后才起身踉跄了一下。齐晓扶住了他,见他腰间信符自顾自地燃烧,烧出的符灰于眼前汇聚成一行字,也没忍住跟着叹了口气。
谢家将他逼得太紧了。
为了守住奚茴,二人这夜都没离开奚茴的房间,隔着一扇屏风和一道珠帘,两人坐在圆桌旁安静地等烛火燃烧至尾声。
蜡烛仅剩下最后一点,窗外的风呼啸而过,细雨拍打着窗棂,缝隙里飘进来的几缕寒气使火光忽明忽灭。
就这么一夜,谢灵峙至少看到了十几张信符燃烧,谢家在逼他,岑碧青也在逼他,甚至连他的胞妹也让他为谢家后辈子孙考虑,请他不论如何,务必回一趟行云州。他们甚至不顾谢灵峙意愿,为他重新找了一个鬼使。
距离谢灵峙与岑碧青辞别,已经过去很久,他们来元洲也一个月有余。
奚茴浑浑噩噩,谢灵峙重担在身,此刻只有齐晓是自由的。可人这一生要背负的责任太多,也不是人人都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谢灵峙看似逃离了行云州,实则他只是逃离了漓心宫,只要他的亲族在,他永远不得自由。
齐晓见又一张信符烧光,烛火将灭,才说了一句:“很怪,对不对?”
谢灵峙没应,齐晓又道:“偌大行云州弄得比皇宫还要复杂,漓心宫的长老之位比皇位还要重,这么多年来氏族间明争暗斗,到底是忘了神明化界赐予行云州使鬼捉鬼之能的初衷,却不知我们到底是为了曦地苍生而活,为了自己而活,还是为了那一个身份,一道虚名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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