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中鱼
司吉月单薄的下巴搁在桌台上,她趴着望向梁茂尘,“好吧……”
梁茂尘把桌台上摇晃的烛台推得离司吉月远了一些, 西大陆虽然已经有了电灯,但是电价太贵, 所以家家户户用来照亮的大多还是烛火。
他兀自说下去:“我刚来到这个世界那段时间里,整天都在想着该怎么回去, 日思夜想,不睡觉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琢磨。”
司吉月瞪大眼睛,稍显不解地看着梁茂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世界”,难道师兄不是沧溟界的人吗?
梁茂尘狭长的双眼里浮现些许回忆的神色,“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很少再想起那段出去的日子里……新的记忆覆盖了旧的,新人代替了旧人。”
“你来仙域很久了吗,师兄?”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司吉月也无意追问梁茂尘的来历,害怕他像话本里的妖怪一样突然烟消云散。
“嗯,大概六十年了吧,我也记不清了,修仙之人哪会刻意去记自己的岁数呢……?”
十载光阴也不过弹指一瞬。
“那……岁月会把所有事情都冲淡吗?”司吉月支起脑袋,茫然的目光在深夜里显得有几分惆怅。
“所以你在担心这个吗?”梁茂尘眯缝着狐狸眼看向她,看到司吉月恼羞成怒皱鼻子以后就不逗她了,慢悠悠地继续说,“其实并不是,早起早睡可以让心情变好,吃得健康可以,过得开心可以抗所有。真正的感情忘不了,能忘记的说明也不是多重要,时间这东西啊……”
梁茂尘目视远方,轻笑了一下,“会让爱的人更爱,恨的人更恨。”
司吉月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石头戒指,没有说话。
***
第二天,林安起了个大早,把昨天四人一起挖到的青柴按照当地人的做法炖了炖,煮出来的汤盛了五碗。
司吉月颇感兴趣地端起一碗,在梁茂尘忍笑的目光当中喝了一口,汤一送到嘴里,她下意识就想要干呕一下。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又苦又涩的东西?!
司吉月脸上的微笑一点点变得艰难起来,但是看看三个孩子赤诚而期待的目光,她又强撑着竖起一个大拇指,说:“真yue~不错!煮yue~得挺好吃yue~的,这东西叫什么……?青柴yue~是吧?”
梁茂尘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惹得司吉月咬牙切齿地瞪他,林安茫然又不知所措地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汤,随即全身一抖,露出了和司吉月别无二致的神色。
林璐音和余天梁赶忙把水递给他们。
此时此刻清晨的阳光铺天盖地,空气清新里带着股凉意,五人同时绷不住的笑声在天地间荡漾,让人觉得心中畅快开怀。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去,司吉月适应西大陆的生活适应得很快,日子稀松平淡的同时,因为有林璐音他们三个,所以也不少乐子。
唯一让司吉月静不下来的地方在于修为的提升速度,西大陆灵气毕竟比仙域稀薄太多,因而司吉月进阶速度也慢起来。
她停滞在元婴期巅峰的瓶颈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不论怎样吸收灵气,好像都没有起什么作用。
梁茂尘也有同样的感受,但是在这方面却没办法给司吉月提供什么帮助,他最近在忙着搞钱,还给家里四个小孩说不出一年他们的经济状况就能大大好转了。
林璐音三人只当师父又在吹牛,司吉月也觉得师兄还是从前那个不靠谱的师兄。
从前在裴家的时候身边有裴倨,到了仙域以后有师父和师兄罩着,司吉月其实鲜少有自己一个人没头没脑找出路的时候,她想来想去,还是把主意打到了自己颈间一直挂着的吊坠上。
裴倨和她退婚那天曾亲手把吊坠挂到她脖子上,告诉她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就把血滴到里面等等一系列详细的用法。可是那时候司吉月才刚刚被告知了解除婚约的消息,气冲冲的,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一把薅下颈间吊坠,往远处乱扔。
裴倨心平气和地用灵力将吊坠捡回来,又给她戴上。
这样来回几次,司吉月才不情不愿地戴着吊坠离开了裴家……
现在想起这些事,都恍如隔世一样。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将指间血滴到吊坠上之后,司吉月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吸力拽着自己的元神,她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的时候就是在吊坠当中的空间里了。
这里的空间比戒指当中的子世界还要大一些,但却是白茫茫一片,没有太阳,没有草地,只有一个盘坐在地上假寐的高大男人。
他身着华服,给人的感觉崇高到不染尘埃,感受到司吉月的行踪之后,慢慢睁开淡琥珀色的眼睛,沉沉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司吉月身上。
司吉月也看呆了,这个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裴倨。
只不过他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因为眼前这个“裴倨”和她的年龄差距实在有些大,看上去年近而立,身上有种久居高位而带来的居高临下。
在“裴倨”略带笑意的灼热目光中,司吉月慢慢走过去,她踮起脚试着戳戳他的脸,脸上的神情困惑不解。
司吉月眉头并在一起,疑惑地问:“你怎么突然老了这么多?”
可是她伸出的那只手却穿过了“裴倨”的身体,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时隐时现的影子。
“裴倨”起初没回答,只是贪婪地用滚烫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颊、身体,眼神里流淌着浓稠的思念,好似已经许久未见到过眼前人。
他忽然低笑一声,“我不是他……嗯,至少不是现在这个世界的‘裴倨’。”
他透明的身躯穿过司吉月柔软而温热的手掌,半蹲下来,扬着头用目光一寸寸巡视眼前人。
“不,你是裴倨,我不可能认错的。”司吉月对自己的判断没有动摇,她也直直地、毫不退让地望着他。
“我这么说吧,小月儿,”即使是在说话时,“裴倨”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司吉月,“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命数和归期,但是对于拥有望心镜的人来说世界是一个宏大的命运版图,不同个体上的命运交织循环,生生不息,只有持镜者能够预见未来,回溯过去……”
司吉月皱皱鼻子打断他,“什么意思?可不可以说得简单点。”
他也没继续卖关子,嘴角一勾,淡淡的目光注视着司吉月,道:“我就是‘裴倨’无数个未来中的一种,所以能够透过这枚望心镜碎片回溯到很久以前的‘过去’。”
司吉月心里的震撼无以复加,她从前只知道裴倨能够在预知梦中看到未来,从来没想过未来的裴倨还能通过望心镜把自己的灵识传送到现在。
“那……裴倨每天会做梦,也是因为你吗?”
“并不是我,是无数个‘我们’。”
“裴倨”看着她完全傻了一样的神情,背在身后的手用力张开,又紧紧握成拳头,压抑着触碰她的想法。
不可否认这时候的司吉月跟以后相比,还稚嫩到有些笨拙,但是当她毫不设防地站在自己身边,并歪着脑袋一遍遍尝试去触摸他半透明的身体时,“裴倨”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都被塞满,他从心底涌上了一股因为把可爱的小东西捧在手心而产生的,欢快的爱意。
他注视着司吉月的目光几乎有些痴了,心里却暗暗滋生一些阴暗、暴虐的想法,疯狂地想要靠近她、欺负她,最好看到她哭出来才好,然后将小月儿抱到怀里耳鬓厮磨地哄。
对“裴倨”而言,这是司吉月去世以后的第12年,正是因为失去过,他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见到此时尚带些稚气的司吉月,就难免想到十年后的她,还有她临死前的模样。
司吉月沉浸在刚刚的话题里,她神情严肃地抱怨道:“我感觉裴倨都好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她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裴倨”忽然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虚虚笼着司吉月的身体,仿佛将她吞噬殆尽,他隐藏起心里汹涌的痛苦和悔意,吻了一下她的鬓角,声音粗粝低哑地说:
“对不起啊……小月儿,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第92章 小情侣
司吉月似懂非懂, 也不知道自己曾在未来某一刻死过一次,但是直觉性地作出了反应,她隔空拥抱了“裴倨”一下, 脸颊轻靠他的肩膀,说:“……没关系。”
她又点了一下头,带了点肯定说:“没关系。”
裴倨搂她搂得更紧, 可是灵体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她盘腿在一边坐下,拍拍旁边的空地示意裴倨来坐,然后嘴巴一张一合,问了一连串问题:“但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的裴倨呢?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什么也不跟我说……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未来的裴倨相貌上与现在相差不大,只是更多了一股沧桑和疏离, 比起人类, 他更像“神”了。
司吉月完全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只是隐隐感受到那股庞大的能量集合体,此时的“裴倨”已经更接近一种说不清摸不着的浩瀚存在。
裴倨微笑一下, 很满意似的,“因为你需要我,小月儿,我便出现在这里。”
“其实我没有遇到生命危险……”司吉月有些心虚。
裴倨仍然笑着注视她, “嗯,我当然知道你会忍不住,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每一年的新梨子你总是第一个去摘, 除夕夜总是悄悄打开压岁钱……”
“原来你知道?!”司吉月不可置信,她一直以为自己动作很隐蔽的。
裴倨瞧着她的小模样, 心里喜欢极了,恨不得抱起来亲了又亲, 放在双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却又缩了回去。
看着司吉月澄澈又干净的目光,他其实知道这时候的裴倨是怎么想的——我希望有人替我来爱你,但是又担心别人对你的爱不如我。所以,由“我”来爱你,这再合适不过。
“裴倨”心里一瞬间涌出很多话,却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他注视着司吉月的目光很轻,像是缱绻的丝线,又像是空气里浮动的尘埃,有着冬日阳光的重量。
“我知道这样你可能不喜欢,”裴倨忽然握住她的手,“但是你知道修炼的捷径是什么吗?”
司吉月还在讶异于自己能触摸到他的身体,不敢置信地握了握,才茫然抬头问他:“……是什么?”
“天赋也好,机遇也罢,本质上都能被称作神的馈赠,小月儿,你及笄那年的生辰礼我始终没有送给你,现在补给你……恭喜你及笄,小月儿。”
司吉月怔怔地望着他,“裴倨……你到底想做什么?”
“从始至终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他神色极为平静,另一只手轻轻缠绕着她耳边的碎发,“小月儿,我只是想要你活下去。”
如果世界上没有你的路,那就踩到我身上。
裴倨的身影在司吉月的注视下一点点变得稀薄,最后几乎变成透明色,司吉月鼻子一酸,眼看泪珠就要掉下来,下意识紧紧拉着他的手说:“不要……不要!你怎么了?!裴倨,你要走了吗,又要丢下我?”
裴倨温柔地注视着她,轻声说:“小月儿,自从你离开以后,我的人生就再也没有月亮了。一片漆黑的夜晚,真难熬啊——”
在彻底消失前的最后,裴倨俯下身轻轻吻了眼前的小姑娘一下,他薄薄的唇印在司吉月嘴边,让她感觉像是有只蝴蝶在自己唇上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
眼前的世界扭曲旋转,最后破碎成微不可见的碎片,司吉月被弹出了吊坠中的世界,当她猛地坐起身来,手里的吊坠早已碎裂成无数碎片。
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司吉月脸上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下脸颊,她连忙伸手擦拭,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
司吉月就这么一边哭着,一边去拼凑吊坠的碎片。
一次次失败以后,她终于擦干脸上的眼泪,收拢起始终拼不完整的吊坠碎片,蜷缩着抱住自己。
不管心里怎么难受,该走下去的路还是要照旧往前走。
司吉月发了会儿呆,随后带着泪痕深吸一口气,查看自己识海里多出来的那股能量体,像是灵气,却又太过浓郁,让司吉月有些不敢确认。
她的修为已经跨过了元婴期,正式迈入了化神期,原来“裴倨”所说的捷径就是这个,他留下来的那股磅礴的能量也是留给她进阶用的。
在灵气日渐稀薄的沧溟界,以现有的灵气再养出一个大乘期修士,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因为“裴倨”的出现,逆天改命也从不可能的事情变得有了几分可能。
司吉月一点点冷静下来,思考片刻,还是决定把这件事跟师兄商量一下。
她找到梁茂尘的时候,他正在自家颇为简陋的正厅里跟人会谈,说话的人是个面向端正的中年男人,一身面料不菲的正装,与贫民窟的环境格格不入。
司吉月原本还好,见到梁茂尘以后就忍不住一撇嘴,眼里又蓄满了泪。
她刚喊出一句“师兄”,就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梁茂尘原本在陌生人面前散漫地摇着扇子,多少有点端着的意思,见到泪流满面的司吉月以后,他动作一顿,下意识站起身来,然后才想起来送客。
林安颇有眼力见地将客人送出门外,关门时那中年男人还在试图说着什么:“孩子,请你们家先生一定要把极乐花留给我们,我们少爷愿意出三倍,不!十倍的价格!你让我再给梁先生说一句话……”
林安礼数周全却不为所动,“今天不便待客,请您改日再来吧。”
梁茂尘让司吉月来自己身边坐下,用手擦干她脸上的泪水,收了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耐心地问:“小吉月,跟师兄说说怎么了?”
司吉月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对梁茂尘说出来,他始终在她身旁静静地听着。
不论司吉月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话,梁茂尘都以一种从容的态度倾听着,这种难得的从容,也许和他无从诉说的身世来历有关,也可能仅仅是他天生秉性如此。
整个舟锡山上,其实梁茂尘才是跟沈灼洲最相像的人,他们从小获得了金钱和爱的充分滋养,即使现在身处的环境算得上艰难之列,但和逆境里生长出来的人不同,他们没有太多因为出身贫寒所致的局促、不安,也没有一定要出人头地的狠劲儿。
司吉月把事情简单告诉梁茂尘,她整个人失魂落魄,以至于话也说得语无伦次,但是梁茂尘还是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