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中鱼
“而今天过后, 除了你,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修士, 修仙者的死会让他们从前吸收的灵气回归土壤,将来的战争也就不会发生了。”
司吉月抬起乌黑的眼眸望着他, 裴倨这个人,说话时的语气明明这么温柔,嘴里说出的话却又这么残忍,残忍独断地决定了仙域所有修士的命运。
人和人的欲望盘织交错,构成了命运的网,所有人都被笼罩其中,只要仙域大部分修士还活着,他们就不会放弃让灵气继续在仙域延续下去的方法。就如同溺水的人总会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这些人也会抛去所有的道德与礼仪,遵循兽性和欲望一次次踩着月族的尸骨上岸。
所有人都是被命运推着往前走。
裴倨已经在梦中见到过无数次司吉月作为众矢之的,被仙域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杀死,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大义”,眼里却全是恶毒和贪婪。
一次次目睹司吉月的死亡之后,裴倨所找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拉着所有人去死。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小月儿继续活下去。
裴倨笑了一下,最后在司吉月唇上轻轻碰了碰,“听话,不要让我白死。”
司吉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倨就用带血的拇指在她额心抹了一下,一道灵力渗进她的识海,下一秒司吉月昏了过去。
裴倨接住她滑下去的身体,双手抱着司吉月,将她递给飞舟上的顾风平。
飞舟向前行驶了不到百米,忽然停滞在一个地方,几十只桨徒劳地划动在空中,依旧前进不了分毫。
一个身着白袍的修士单身一人拦下了前进的飞舟,他头发乌黑,两鬓微微挂了些风霜,所有的发丝一丝不苟地用紫檀木冠束在脑后。
是清虚仙尊。
裴倨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毫不迟疑地抽出剑,运起灵力向自己昔日的师尊攻去。
清虚仙尊神色未变,仅仅并起两指当下裴倨来势凶猛的长剑,他眸光淡淡,冷静地说:“裴倨,你叛出师门,与魔教同流合污,你可知罪?”
裴倨脸上没有表情,打斗之间,他和清虚仙尊已经渐渐远离了身后的飞舟,他没有回过头,始终目视着前方,淡淡地说:“我有什么罪?我只不过是按您所说,维护整个仙域的平衡罢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悔改……”
清虚仙尊的攻势也猛烈起来,两人隔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杀意。
此时此刻整个玄阴会都乱成一团了,山谷下面散布着成千上万名斗法的仙门弟子和魔教修士,而群山之间则是高阶修士释放出来的庞大的元神在不断打斗。
火光滔天,五宗掌门都祭出了自己的元神,法术的亮光照得黑夜如同白昼,巨龙的咆哮声响彻整个山谷,长昼拔出狄原刺入自己腹中的长剑,挖出自己的心脏,向后抛去。
他的这一具失去心脏的尸体在坠落之前被巨龙吞吃入腹,那颗跳动的心脏则再一次生长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已经是他在战斗中更换的第三具身体了。
眼见清虚仙尊的注意都在自己身上,裴倨暗中催动飞舟,让它再次朝着远离仙域的方向行驶,与此同时,他也释放出自己的元神,抱着向死而生的决心跟清虚仙尊交锋。
几十米高的虚空元神站立在天地之间,清虚仙尊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身后也渐渐浮现巨大的元神轮廓。
黑夜里法术发出的各色光芒将裴倨白玉似的脸庞照得明明暗暗,他忽然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率性洒脱的笑容,这是裴倨时隔多年,真正地轻松下来。
他心里其实清楚自己和小月儿之间,注定有一个人是会牺牲的,命运总是如此残酷无情的东西。可是当裴倨面对着可能要到来的死亡,心里却没有生出任何负面情绪,反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安心。
自从能够预知未来以后,他像一只飞鸟一样偏执、执拗地活着,从一开始的迷茫再到后来无畏地选择向前的方向,裴倨像是极乐鸟一样,没有停歇地飞翔,他一生之中只有一次落脚的时刻——就是死亡。
再多的痛苦,重来一遍又一遍,也该释然了,他早已数不清自己在梦里究竟活了多少年,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一个小月儿,只要她能继续活下去……裴倨想,我心甘情愿为了这件事去死。
只是没等两人真正打起来,清虚仙尊就敏锐地低头向下方看去,他的视线快速扫了一眼五大门派所在的方向,再次抬眼时,语气里多了份严肃,“你在仙域布置了破灵阵?”
裴倨也感受到了阵法开始起效的震动,修为越高的修士对这样微笑的变化就越敏锐。
他手中的剑垂下,感受着灵力像一缕缕丝线一样逐渐从身体里抽离的感觉,平静地说了声“没错”。
***
另一边。
李星火原本无意插手五宗跟玄阴会之间的战事,门派发下来的召集令也被他像对待废纸一样揉成一团扔掉。
但是自家师弟师妹却还在风暴的正中央,所以李星火还是选择了御剑飞向问心山谷。
一路上李星火见到的,全部都是纷乱的战场,接二连三的闷响混杂着破空的裂锦声,炽热的烈焰于四处乱窜,无情地蔓延在这片土地上。
炮火不停,浓烟扑面,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硝烟弥漫,满身血污的修士们拼死在做最后一搏,一时间,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李星火听着耳边冲锋陷阵的呐喊声,目睹一支支利剑从耳畔呼啸而过。不论是仙门子弟,还是魔教修士,他们血红的双眼在黑夜中都闪烁着仇恨的寒光。
多年刀尖舔血的经历,让李星火见到这幅场景就感到厌倦和悲哀,他刚把目光从地面上挪开,便看到一艘飞舟正向着自己这边飞速前进。
李星火跃上飞舟,发现它居然没有人驾驶。与此同时,李星火也感受到了舟仓当中熟悉的灵力波动,他一路推搡开阻拦自己的月族,打开了那间房间,果不其然在里面看到了正在昏迷当中的司吉月。
他也有一年多的时光没有见到过她了,司吉月在西大陆长高了不少,容貌也发生了点细微的变化,像是花骨朵渐渐绽放,以至于李星火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还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师妹。
等他坐到床边,仔仔细细打量过她,确认了这就是司吉月之后,李星火以为她睡着了,便捏住她的鼻子,打算用这种方法把她叫醒。
可是捏了十几秒后,司吉月一点反应都没有,李星火这时意识到不对,一缕分神从司吉月额头探入识海,稍微花了一点功夫,才把她叫醒。
司吉月一醒过来就大口喘着气,当视线聚焦在李星火身边时,她下意识叫了一声“师兄”,紧接着下一秒司吉月就掀开被子跳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要往外跑。
李星火蹙起眉头,提着她的后领将人拉回来,“毛毛躁躁的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师兄,裴倨在仙域布下了破灵阵,你快带着师父离开仙域!”司吉月心不在焉地说,虽然还在跟李星火解释着现状,目光却一个劲儿地看向来时的方向。
“什么?”李星火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手上动作下意识一松,司吉月趁着这个机会,头也不回地御剑往问心山谷飞。
“等等!把话说清楚点——”
李星火的声音没追上动作迫切的司吉月,他“啧”了一声,一边掏出传讯符给沈灼洲和梁茂尘传递消息,一边走出屋门,打算去追司吉月。
临走之前,李星火想起什么,微微回了下头,“啧”了一声,又走回去把司吉月的小靴子给她带上了。
***
而在问心山谷之中的清虚仙尊已经打消了跟裴倨打斗的打算,他的目光望向另一边打得热火朝天的众人,也就是长昼和五宗掌门所在的方向。
他知道裴倨必然不会将阵眼所在的位置说出来,也没有想到他会疯到把阵眼放在自己身上,但是清虚仙尊仍旧很平静,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地对裴倨说:“为师最后再教你一件事,其实停止破灵阵的方法除了消灭阵眼,还有另外一种。”
第101章 走剧情
“月族的骨头, 是最好的施阵法器,只要在你所设的阵法上稍作更改,这个阵法就能被破坏掉。”清虚仙尊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裴倨淡琥珀色的双眼却一下子睁大了, 他眼露凶光地盯着清虚仙尊,仿佛他下一句话如果说出口,裴倨拼死也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 五宗掌门和几位长老在这时候也来到了清虚仙尊身边。
他们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灵力的变化,亲眼看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消散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对于这些昔日强者而言,实在过于骇人。
“清虚仙尊……”有几人把目光看向了目前仙域的实力最强的第一人。
长昼被挑断了手筋,用捆仙索绑着一同带到这里,在他的有意操控下, 巨龙已经叼着垄轼瑾和垄钰城飞离仙域, 长昼满身血污,失去了继续转生的条件,看着五宗掌门人脸上肃穆担忧的神色, 倏然大笑起来。
“还挣扎什么?今天所有人都要一起死在这!”
没人理会疯子的胡言乱语,几位掌门神情郑重地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裴倨感受到司吉月的灵力波动,心脏一紧,慕地扭头向旁边看过去。
两人的视线遥遥相对, 里面的情感却完全不同。
司吉月不是没有看到前方严阵以待的清虚仙尊和五宗掌门,她也听到了清虚所说的话,风声凌冽,司吉月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在乌云满天的夜色中行驶时, 不由忆起了童年时在碎叶城的那个早上,想起了湍急流淌的河流、笼罩在碎叶城上的浓雾、鸣笛声等等。
可是, 这些都不能使她平静安心。
逃避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它可以使命运的结局变得遥远, 同时又延伸了快乐,然而司吉月也明白,面对一桩恐惧的事时,唯一能够克服这种感觉的方法,便是直面它。
勇敢并不是不害怕,而是要假装勇敢,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然后挺起胸膛走下去。
司吉月动作的凝滞只是一瞬间,她乌黑的眼眸在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理智告诉她最好现在停止,可是,司吉月仍继续拼命爬上一个幽暗不清的长坡,她手腕和脚腕处的金属链饰全部扭曲变形,在她手中成了一条长链。
这时李星火也追上了她,跟司吉月只差一步之遥,司吉月突然回过头笑了一下,眼神里带点不舍和难过,沉着地说:“师兄,拜托你带我哥哥离开。”
长链极快地攀到长昼身上,悄然无声地将无人监视的长昼甩向后面的李星火,与此同时,司吉月御剑飞上山巅,在众人上方气沉丹田,大喊了一声:“来啊!”
裴倨的手一下子攥紧,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掩饰自己的担心。
清虚仙尊察觉到他的想法,快他一步瞬移到司吉月身边,用剑抵住了司吉月的喉咙。
司吉月没做抵抗,以她现在的修为,如果真与清虚仙尊一战,其实未必会输,但是司吉月看着脸色惨白的裴倨,还是一点点松开了自己手中的剑。
这场祸事并不是她推动的,但的的确确因自己而起,司吉月在飞回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她明白裴倨和长昼的做法是错的,也知道他们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不可能会回头。
但是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错下去。
司吉月以前也看话本,看到一些舍生取义的情节时总会觉得无法接受,她想不通,活着明明是那么好的事,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呢?
“舍一人而救天下”这种荒唐事,哪有傻子会去做。
但是现在,司吉月好像有点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去用命填这个阵法,今天死在这里的人要么是同样身为月族的长昼,要么就是作为阵眼的裴倨。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能选择的只有自己、长昼、裴倨三个人之间谁能继续活下去。
司吉月在跨入元婴期时,本就是以“责任”入道,之后顺风顺水的修炼经历,让她和这两个字离得实在太遥远,几乎都要忘记了,然而现在,她却感觉自己好像稍微领悟到了大道的冰山一角。
朝闻道,夕可死。
司吉月的目光一点点从容下来。
地面上已经有修为不高的弟子失去了生命,他们抵抗不了灵力被一点点剥夺的事实,除了修为一点点散尽,他们的身体也开始飞速衰老,一点点呈现出他们真实年龄应有的样貌。
霎时间,没有人有心思继续打下去,哀嚎声,尖叫声取代了兵戈交接的声音,恐慌的情绪飞速蔓延在人群之中。
时不待人,一刻都不能再拖延了。
清虚仙尊天生情感薄弱,在修炼上却天赋异禀,年少筑基以后,自然而然地走上了无情无爱的无情道,他已经活了近千载的光阴,儿时的同伴早已像梳齿一般一根根断落,身边的人来来走走,其实没留下什么。
清虚仙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对于清虚仙尊而言,他对整个仙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然而这份责任仅仅是对于修仙界的,他并不是一个会把凡人和修士放在同等地位的人,在清虚仙尊眼中,修仙者是人,不能修仙的普通人跟蝼蚁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种认知不包含任何傲慢在里面,他仅仅是保持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做出了这样的论断。
但是对于清虚仙尊而言,整个仙域的安危的确高于某个人的生死。
此时此刻,他看着自己剑前这个毫不抵抗的孩子,她本来应该是自己的弟子,也许本也会修炼无情道,也许某天成就会在自己之上……但是阴差阳错之下,却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并在这时候领悟到了大道的真意。
虽然她自己没有察觉,但是清虚仙尊知道司吉月现在的修为应该已经突破了大乘期,这一点,清虚仙尊比她本人更清楚。
他有半生的光阴都在追寻大乘期之后的境界,如今却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看到了。
司吉月的出现,就像是仙域彻底衰落前最后一闪而过的荣光。清虚仙尊终究是惜才的,他不忍亲手折下这朵昙花。
“算了,都一样。”
清虚微微笑了一下,这是三百年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尽管只是一个浅浅的微笑,也足以让周围的掌门和长老们露出见鬼般异样的神色。
尤其是黎雁铭,他手中的烟杆都因为没把握好力道而被折断了,他心中隐隐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因而下意识向着清虚仙尊走出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