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一道轻声的笑破开了街道上嘈杂的声音,立刻刺穿了他?的心。
白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连跑几步,终于看见了东方银玥。
她穿着?一身柔软却?不华贵的衣裙,盘着?简单的发髻,两根绿玉簪子簪住发丝,一缕挂在胸前,没有繁缛的装扮,此刻的东方银玥就像是被绿叶簇拥着?的浅粉色的木芙蓉。
破旧的油布越过了街道半边,茶坊内的妇人挺着?大肚子给小方桌上了一份茶酥,东方银玥就坐在那里,身边还有梁夫人等?几个与她年?龄相仿或比她大上几岁的女子。
梁夫人负责说笑,旁边的人负责迎合,声音远远传来,是聊起了西街某家成亲时闹出的笑话。那新郎因为过于紧张,还没进门?先被门?槛绊了一跤,直接给门?内的亲伯舅婶们磕了个头。
提起这儿,连带着?茶坊的妇人都哈哈大笑。
东方银玥端坐在市井人的中央,待到笑话说完,也抬起手遮住了嘴,眉眼弯了弯。
她未曾加入到那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中,她也与这些格格不入,白容远远看去,越看心沉得越深,呼吸也愈发地困难,因找人焦急而红的眼眨也未眨,顺着?眼角不知落下了泪还是雨水。
她不该在这儿的。
白容正要上前去带走东方银玥,可踏出两步又有些胆怯,他?抬头望向这还在落雨的天,心头揪成了一团。
她不该在这儿,又要去哪儿呢?
周围街市上的人来人往,无一人映入白容的眼中,那双化作人形便隐藏成黑色的瞳孔渐渐被雨水淋成了浅淡的金色。眸中,两岸商铺化作灰烟,唯有东方银玥一人端坐在半明半隐的茶棚内。
她正要抬起手去拿根本不存在的茶酥,白容呼吸一窒,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到刺破掌心的皮肤,直到他?看到东方银玥身边的藤篮中放着?的不是那些女子喜欢的花,而是几颗青翠欲滴鲜嫩的菜后,才?终于像是崩溃了般往后踉跄了几步。
茶酥将要入口,东方银玥的手腕被人握住。
梁夫人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抚着?心口大喊:“吓死我了!”
周围几人都朝握着?东方银玥手腕的少年?看去,东方银玥也抬眸看向白容,眼中不明所以,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笑问:“你怎么?来了?”
问完似才?发现他?已经被雨水淋透,又担忧地蹙眉:“怎么?出门?也不知撑一把?伞?看你身上都淋……”
她的话还未说完茶酥便落在了桌上,白容拉起了她,用力地将东方银玥抱在怀中,他?无法遏制心中的恐惧与慌乱,可也不敢打破,于是什么?话也没说,只在脑海中不断安慰自己?。
这样是最好的,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只要殿下还在他?的身边,只要她还活着?……
“哟,这位……”梁夫人带着?笑调侃:“这位就是银玥娘子的相公吧?长得真是俊俏。”
“不是说他?相公外出经商十载未归吗?怎这般年?轻?”旁边的人低声去问。
梁夫人的笑也挂不住,与那几人小声嘀咕。
吵死了!
白容想?捂住耳朵,他?不想?听见这些声音,他?不想?知道他?离开了多久,他?也不想?知道东方银玥等?了他?多久。
他?明明是……明明是在东方银玥睡下后离开,又赶在天亮前回来的。他?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将一切都维持现状。
东方银玥察觉到了抱着?她的人在发抖,他?一定?很崩溃,很纠结,他?的感情与理智在搏斗,他?快要被自己?折腾坏了。
东方银玥可以搂着?他?去安慰他?,只要她说一句话白容的情绪便会稳定?下去,可她垂眸瞥了一眼刻意被她放在桌面上装满了嫩菜的藤篮,垂在身侧的手始终没有抬起来。
从他?将她带出公主府,离开隆京开始,东方银玥便知道她不会真的一直留在这如世外仙境一般的桃源。
风声境很美,永安城的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东方银玥很喜欢这儿,可这里,毕竟不是隆京。
毕竟……不是现实。
-
轰隆一声雷响,惊骇了满隆京尚未睡着?的人,便是那些睡着?了的也在这一声巨响中惊醒。
东方云瀚批奏折至深夜,忽闻雷鸣,手中一抖,朱砂落在了写满字的奏折上,像是落了一滴血。
大殿的窗可见皇城最高的楼,那座梵宫穹顶被雷霆劈下了一角,猝然燃起了火。
御灵卫与皇城侍卫先后上了梵宫,他?们看见满地焦褐,周围还有阵碎飘零的点点星火。
魏千屿满襟鲜血,脸色煞白,瞳孔震颤,浑身冷得僵硬。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了眼,发出一声声惊叫,如同疯魔般想?要从地上爬起,又再跌了回去。若非有御灵卫拦着?,他?怕就要从那梵宫高台上坠落。
“不可能的,不可能,不会的……”
魏千屿推开扶着?他?的御灵卫,大声尖叫:“不会的,放开我,不可能,不可能——”
第145章 一世
白容拉着东方银玥离开茶棚时将?藤篮留在了?原地。
他未与那些看热闹满眼好奇的妇人打招呼, 不由分说牵着东方银玥的手便将?她拉出了?闹市,还不忘现在正在下雨,捡起东方银玥的伞便撑在了她的头顶上。
街道上人来人往,两人相貌气质出众, 又有些气势汹汹地离开, 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目。东方银玥无视了那些眼神,可白容无法忽视他们。
那双金色的眼透过雨水看穿了?这条街道上的所有?幻象, 现实与假象相叠, 林立的树木穿过?了?繁花簇拥的平屋, 隐去?了?所有?烟火气息, 就连那些在雨水中颤颤的花朵也消失无踪。
东方?银玥冷着脸看着他绷紧情绪。
白容不言语, 他甚至憋着呼吸, 咚咚乱跳的心跳在雨中尤为清晰,一瞬周围的声?音都淡了?下去?,仿佛飘向很?远。
越过?人群, 穿过?街道, 眼看着将?要回?到明月府, 东方?银玥才开口打破沉静:“我的菜忘了?拿。”
这一声?叫白容想起了?呼吸,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一个眨眼再?朝东方?银玥看去?时, 金瞳回?归成墨色。人声?从遥远处拉近,街道对面偶尔一两个行人穿过?, 一切又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
他怔怔地望向站在伞下只有?被他牵着的那只袖口湿了?的东方?银玥, 不解地问:“殿下为何要出府?”
“你想锁住我?”东方?银玥反问。
白容连忙摇头:“自然不是!”
“那我为何不能出府?”东方?银玥又问。
白容的脑子一片混沌,他不知自己该如何解释, 沉默这片刻时间过?得尤其漫长。
他看向东方?银玥的眼,嘴唇颤抖后道:“殿下可以出府, 可殿下为何不让我陪着你?为何不做马车或乘轿?为何要与那些人在茶棚交谈?茶棚的桌椅不干净的……还有?、还有?藤篮中的菜,殿下怎么能去?买菜?”
白容不是个善人,他没沈鹮那样高?尚宣扬人与妖之?间的平等,他不在乎高?低贵贱的分别?,他只在乎东方?银玥!他想让东方?银玥过?得好,想让她长寿,想让她不要操心太多?,无忧无虑地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可他从未想过?剥夺东方?银玥原本拥有?的一切!
从他睁眼起,东方?银玥就是金雕玉琢、锦衣玉食的长公主殿下。
她出入任何场所都一呼百应,不缺伺候的人。
她天生就该被人捧着,敬着,而不是有?朝一日褪下华服,成为洗手作羹汤的妇人。
白容望着东方?银玥的头发,她不知多?久不曾细心打理过?了?,她好像再?也没有?穿过?孔雀色的衣裙,她的那双眉眼中也好似再?没有?以往的运筹帷幄与只一眼就能将?人看穿的凌厉。
白容无比恐慌,他其实心中明白东方?银玥的改变是因为他,因为他做出的决定,因为他将?她带出了?隆京。
可他不敢认,他怕自己把一切都毁了?,他更?不敢去?想离开这里之?后,东方?银玥会如何。
“白容。”东方?银玥反握住了?白容撑伞的手。
他的手很?凉,因为淋了?雨,凉中带着湿滑,倒是非常久违的触觉。
东方?银玥的指尖在白容的手背上流连,再?抬眸看去?,那双清明的眼似乎没有?方?才在茶棚时的平静祥和。她眼中倒映着白容濒临崩溃的面容,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这都是东方?银玥想要他看见的。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如今又为何恐惧呢?”东方?银玥道:“在你将?我带出隆京,带上了?那一条芙蓉花路,你告诉我风声?境有?一个满城飘香,屋顶都长满了?花草的世外?桃源时,不是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想与我当个寻常人,永远在一起吗?”
“我……”
白容怔住了?,他无措地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我会照顾好殿下,那些琐事无需殿下去?烦心的——”
“是吗?”东方?银玥打断了?他:“那我应当做些什么呢?”
她接过?了?白容手中的伞,他并未挣扎,顺从地将?伞交给了?对方?,可下一瞬东方?银玥却弃了?手中的伞,任凭大?雨淋湿身体,任凭自己狼狈的模样倒映入白容的眼中。
她质问白容:“我该永远留在明月府,永远不出门?,看那些早已翻过?无数遍的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此以后变成被你饲养在明月府中的笼中鸟,还要翘首以盼你的归来,是吗?”
“不是的……我不是这想的,我永远也不会这样想。”白容见不得东方?银玥的发丝在雨中潮湿凌乱,他慌乱地抱住了?她,下一瞬薄雨转淡,不过?顷刻便停了?。
远处街道上的嘈杂声?再?度消失,东方?银玥还在愣愣地望着天,望着那道雨过?天晴后的彩虹,她察觉不到白容身上的温度了?。
她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在伤害白容,他在害怕。
“我只想要和殿下在一起,只有?留在这里,我与殿下才能有?永远!殿下不要误解我,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殿下——”白容的脸深深地埋在东方?银玥的肩窝处。
他的意识开始凌乱,以至于城外?远山颜色变淡,美丽的画卷终将?只是虚幻,一切美好与永远不过?是虚构出来的。
东方?银玥却仍然要戳破这些幻象:“你也知道,这些都是假的,让我离开吧,白容。”
“不。”白容将?东方?银玥抱得更?紧:“不,不!”
到底是她在幻象里无法出去?,还是白容在幻象里无法醒来?
他设这样大?的一个幻境,几乎囊括大?半个他曾走过?的风声?境,就是为了?让东方?银玥以为她仍在现实中。每一日持续的幻境消耗着白容的妖力与心神,就是为了?无限拉长东方?银玥的寿命,让她可以逃脱隆京的束缚,过?得自由。
但虚假的自由,不是自由。
东方?银玥不过?是从一个责任的枷锁里跳进了?封闭的牢笼。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白容。”东方?银玥道:“从你告诉我那座城叫做永安城后,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我仍然愿意留在幻境里陪你演这一出戏,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也想体会,一个平凡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的。”
东方?银玥望着逐渐风化消失的远山,闭上眼,藏住不忍道:“我也想知道若我不姓东方?,若我只是寻常女子,若远离了?那些尔虞我诈我会如何生活。我经历过?,也感受过?了?,你在幻境中陪了?我很?长时间,最初的那些年,你几乎陪我走遍了?幻境中的山川河流,新鲜过?后归于平静,我已经度过?了?一个凡人的一生了?。”
“人之?命本就短暂,不过?数十年,眨眼便过?。我拥有?了?二十五年长公主的尊荣,也拥有?了?二十五年凡人的平静,再?没有?下一个二十五年了?,白容,我等不到下一个二十五年的!”东方?银玥道:“从你第一次离开永安城再?归来,而后离开的次数越来越多?,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就知道,隆京出事了?,我也该回?去?了?。”
“周无凝曾说,隆京城外?中融山中有?秘境,秘境中的时间与外?界不同,秘境中一日可抵外?界数日,你为我所设的幻境想必亦是如此,否则就凭我的身体,我活不到这么久的。”东方?银玥仿佛自嘲一笑。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几年,也很?高?兴能在此幻境中与白容安稳度过?了?几十年,这里很?大?很?漂亮也很?真实,就像她真的无忧无虑地活了?半百岁月。
可她大?约天生就是劳碌操心的命,眼下归期将?至,若她再?不回?去?,那就真的要坏事了?。
高?兴过?,体会过?便足够了?。
反正她在这幻境中也活了?那么久,时间漫漫,几十年的回?忆存入脑海,便是死也无憾的。
白容什么话也不说出口,他不知要如何劝东方?银玥,更?不知要如何劝自己放下,他一直处在两难之?境,将?自己徘徊的意识撕得支离破碎。
可东方?银玥说她知道自己的命数,她知道她活不了?几年的,她说她知道这些都是他所幻出的假象,她是清醒地沉入幻想中,陪他演了?一出戏。
所以白容更?加痛苦。
他的声?音沙哑如刀割般,泪水早已沁透了?东方?银玥肩上的衣服。可他无法直起身子,无法抬起头,他如无法自救的野兽呜嚎,四溢的妖气想要去?弥补远方?因意识凌乱而消失的山,可又在犹豫中让山形飘散。
他反复在让东方?银玥可以长久地活下去?与让她变回?她自己中纠结、挣扎,最后只能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只怕他一松手,只怕他略微松懈一瞬,他就再?也拉不回?东方?银玥了?。
“白容,别?哭了?。”东方?银玥终于还是抬起手抚着他的头顶安慰他。
就像是推翻了?白容所有?竖立起的坚强,这只安抚的手让他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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