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此番魏嵊带兵前来,并未料到皇帝能调来玉中天后方的兵马,除却一万御师也只?有五千骑兵,眼下御师正与紫星阁的对抗,一时顾不上来,竟让魏嵊落了下风。
这一仗打了许久,卞翊臣眼也不敢眨,只?在凉风中瑟瑟发抖,可依旧背靠着皇城一步未动?。
逐云将人引走,未在皇宫前动?武。天明?后又天暗,从天而降的冰霜一直未停,隆京的屋檐上都覆上了薄薄一层冰,所有人喝出的气?都化作白雾散去。
魏嵊的兵所剩无几,被?逐云逼出城外,逐云正欲乘胜追击。
天破晓,一道薄光落在了城门前竖立的从龙剑上,箭矢从林间而出,贯穿了逐云的肩膀,将她从马上打了下来。
第一缕阳光照入皇宫东方云瀚寝殿的窗棂,他已经?醒了,殿外兵荒马乱,他起身推开?窗时,宫人四散,唯有皇室护卫死守殿前。
他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可记得他去城门前迎敌时,皇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们都还没有这么慌乱。
见这情?形东方云瀚也知道是魏筌霖来了。
他未束冠,只?随意?披了件外袍就往外走,皇室护卫纷纷拦下他,可他们拦不住东方云瀚。
冒着寒风与冰霜,东方云瀚再一次看到了十一年前的隆京,只?是这一次死去的人比上一次更多?,不光有隆京的人,还有那些蕴水而来的士兵。
血色浸染皇城,就连空中漂浮的气?都是浓烈的血腥味,东方云瀚不知还有多?少人死了,又有多?少人将死,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陛下,你不能过去!”卞翊臣拦在了宫门内,他已经?疲惫至极,手中一直握着那把未杀过人的剑瑟瑟发抖。
“到了如今,还有什么不能?”东方云瀚道:“难道真要等他将刀剑架上孤的脖子,再要孤向他求饶吗?”
退位?不可能!
玉玺就算被?他啃下来嚼碎了咽到肚子里,也别想让他交给魏筌霖!
他只?是恨!
恨魏筌霖,恨他为权势,亲人不顾!为皇位,杀人无数!
东方云瀚大步跨向皇宫正门,少年堪称纤瘦的身躯走到众人面前,身上背着一箭的逐云抵挡在宫门口,大骂骑在高马上的人一声:“叛徒!”
这种辱骂,于魏筌霖而言不痛不痒。
他拉满了弓,这一次箭头不是对准逐云,而是对准站在逐云身后的东方云瀚。
一箭发,卞翊臣握紧手中的剑拦在了东方云瀚的面前,他大喊一声,用孱弱的身体冲挡了过去,那把剑终究是劈歪了。
卞翊臣心口砰砰乱跳,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低头看去,胸腔无箭,再抬头,那柄箭距离他的眼前也不过寸余,正被?一堵沙墙拦截。
冰霜越落越大,犹如白雪。
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引去所有人的目光。
来者披散着发丝,一席鹅黄暖裙,那双凤眼冷冷地落在魏筌霖的身上,却是在对卞翊臣开?口。
“卞大人,未开?封的剑杀不了人,多?谢你替云瀚挡这一次。”
东方银玥缓步走来,她瘦了许多?,气?势却如高山压下,此刻她手中举起一块银符,上刻图腾衔剑狮。
为卞翊臣挡下那一箭的沙粒纷纷落地,顺地而滚,最后在东方银玥的身侧化作一头金沙而成的狮子,利齿如银,正是极北银地,六大氏族之一孟家的契妖。
卞翊臣所握本就是文人府上挂着的装饰用剑,此刻他双腿一软,已然坐地。
东方银玥终于走到魏筌霖的跟前,她抬头与苍老却稳重的长?者看去,眼中有失望,有痛心,却也不算完全无猜测无准备的震惊。
“你以为你来了便能阻止我?”魏筌霖居高临下地问。
东方银玥忍住胸腔嗅到寒气?冷意?欲出的咳嗽,低声道:“极北孟家为旧时武臣,自御师兴起时便退于黄沙境,为我天穹国练兵练器,无符不出。”
“但孟家沉狮百万,舅舅胜算如何?”
第153章 伏狮
不可一世?的魏筌霖, 如何会承认自己将要败给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更何况他已然走到这一步,没有任何退路了。
十数万铁骑一路攻入玉中天,几乎没?有损耗, 此刻围堵隆京里里外外数层, 皇城本?就已是他囊中?之物?,即便银地孟家有沉狮百万, 精兵无数, 可距离隆京也数万里之遥, 如何能赶得过来??
魏筌霖丢掉手中?的弓箭, 拔出腰间佩剑直直地朝东方银玥砍了过去。
东方银玥并不畏惧他, 她从容往后退了两步, 拉开与?魏筌霖的距离之后数头金沙堆砌而成的狮子顺着魏筌霖的高马攀上。闪烁着银光的尖齿咬上了魏筌霖的铠甲,还未咬伤魏筌霖便有魏家的紫袍御师纷纷赶来?,将魏筌霖从高马上拉下, 护在身后。
衔剑狮的银牌落地, 数十头金沙银齿的狮子?拦在宫门前, 箭矢穿过它们?的身躯,被沙粒吞没?后再被丢出,竟伤不到它们?分毫。
东方银玥转身, 大步朝皇宫走去,逐云砍断身上的箭跟随其后, 听从安排。
“孟家兵在城后五十里开外, 沉狮与?孟家御师先行,兵队紧随其后, 此番本?宫调来?三十万兵马,从后方包围隆京城, 至于城中?御灵卫与?皇城护卫——”东方银玥只?顿了一下,她朝逐云瞥去,道:“由你领队,疏散人群,让城中?百姓从隆京后方撤离。”
“是!”逐云领命前去,她对东方银玥完全信任,什么也没?多问。
东方银玥路过卞翊臣身边时,顺手扶了这腿软的帝师一把,再朝头发未束的东方云瀚走去。待到他的跟前东方银玥才发现少年眼眶猩红,像是濒死前泣出血泪般,怔怔地望向她。
东方银玥忍下心中?愧疚,倒是伸手往他头上揉了一把道:“你我姑侄俩竟一样披头散发,不成样子?。”
她入了宫,快步直往观星台的方向而去。
东方云瀚跟在东方银玥的身后,忍住哭腔哑着声音问道:“姑姑这些天去哪儿了?!”
东方银玥脚步一顿,回想?起数日前还在风声境永安城中?感受到的花香与?小雨,只?低声回了一句:“去做一场梦。”
但梦有该醒时,她早该醒来?了。
这么多年东方银玥一介女子?能在朝中?坐稳,与?容太尉一党分势,便是因为她的手上有可调银地孟家兵马的衔剑狮令牌。早在妖族入云川之前,孟家便是云川境内最凶猛的一支队,世?代忠于皇室,只?是后来?御师当道,于朝中?几乎占小半官职,云川合并为天穹国,无外战纷扰,孟家便去了极北银地沙海练兵。
东方银玥想?,十一年前魏筌霖险些得逞,彼时他没?真的出兵大约也是因为计划不算成熟,东方即明未死,而衔剑狮令牌也未寻到,他总想?保守一番。
如今愿意出兵,除了有了万全准备之外,大约就是因为魏筌霖老了。
人之寿命有数,魏筌霖能活多久他每日都能感受得到,他已然是七旬老者,即便身子?骨再硬朗也活不过百岁。眼下东方银玥失踪,朝中?容太尉虎视眈眈,而小皇帝尚未成气候,紫星阁御师又被放出去找人,往北银地太远,往西风声境亦鞭长莫及,往东东孚早已被他掌控,此番造反,正是他最好的时机。
东方银玥已经走到了观星台下,她见东方云瀚还跟着自己,回眸道:“你一个皇帝不去管他们?打仗,跟着我做什么?”
东方云瀚还未完全回神?,愣愣地问:“姑姑要干什么去?”
“我自有我要忙的。”东方银玥顿了顿,她又认真看了东方云瀚一眼,轻声道:“你长大了许多,云瀚,如不是你足够机警,恐怕便是我带来?了银地孟家的兵也未必能及时赶上。”
他已经是个足够优秀的帝王了,知人善用,坚毅果敢,唯一不足就是年纪太小。但没?关系,年幼正说明他还有得可长,将来?也会将天穹国带领到更好的方向。
东方银玥没?与?他多说,两步并一步往观星台方向去跑,待上了这隆京最高之楼,她已气喘吁吁。
观星台上还有魏千屿前不久设阵留下的裂痕,引动天雷,将地上深刻的符文染黑。
东方银玥一步步朝边缘走去。
观星台旁无围栏,平台边只?有不足膝盖高的雕花石墩,她过去无数次仔细看过这里的每一寸,去研究当年东方元璟从此地坠落的真相,如今,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寒风凛冽,隆京完全没?有盛夏的半分模样,灰蒙蒙的天上厚厚的乌云卷出数道漩涡,在那像是随时能沉下来?的天里,一片片雪花飘零,随冷风吹上脸庞,冻得东方银玥呼吸一窒。
她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紫星阁的位置,双眸在密集的人群中?扫过,只?偶尔分神?去看乱战的两队人马。
妖气纵横,夹杂着些微瘴毒气息,祸乱燃烧着隆京的西角,那里已经有数座大楼冒出了黑烟。
“殿下从什么时候怀疑魏家的?”
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东方银玥猛地捂住心口,待回眸时,一记眼神?瞪过去,没?答只?问:“中?融山中?的阵可设妥当了?”
白容不知何时换回了那身玄色衣衫,马尾高束,暗蓝色的发带上银纹与?他的皮肤一样白,那是他身上仅有的一点亮色。
东方银玥许久不曾见过他这样装扮,仔细回忆,好像从年前他有意避开她开始,少年便规避了所?有黑色,即便很爱穿深色的衣衫,他也没?再套上这身玄衣了。
“自是安排妥当了才回来?。”白容说出这话时抿了一下嘴:“我何曾不听过殿下的话。”
他从未拒绝过东方银玥的任何要求,哪怕他不愿,也还是本?能地顺从她的安排。
其实他回来?得要更早一些,因知道东方银玥会回皇宫找东方云瀚,所?以他一早便在皇宫前等着。他看见了魏筌霖的那根箭矢朝东方云瀚刺了过去,那一瞬白容的心里闪过阴狠又残忍的想?法。
他想?这个小皇帝若是死了,天下易主,东方银玥是不是也就不用再为从不属于她的皇位操劳,是不是就不用再回到这座宛若牢笼的城池,是不是……就可以与?他回到时间错位的幻象中?。
可白容又想?,若东方云瀚真的死了,东方银玥大约会为他流不少眼泪。
殿下的眼泪,不可为旁人而落。
那根箭朝东方云瀚而去时,白容催动妖力让箭偏移了一寸,不过终究被沉狮化?作的沙墙阻隔。
东方云瀚问她,这些天她去了哪里。
东方银玥说,她去做一个梦。
白容听到这话,心中?难以言喻的痛苦再度溢满了胸腔。
那何尝不是他的梦呢?是他求而不得,战战兢兢也无法完全沉溺其中?的梦,是他亲自建设,亲手摧毁的梦。
东方银玥在那场梦境里的雨中?抱住了他,她说她要回去了。
白容撤下了幻象,应下东方银玥的所?有要求。
皇城中?饲养玄马可日行万里,那时魏筌霖的兵马才入玉中?天,不过短短三日她便能将远在银地沙海的孟家三十万大军调入玉中?天境内。这世?间玄马稀有,即便东方银玥能在一日间赶到银地,也不可能让银地的兵马整装待发地等她号令,更何况才短短三日,三十万大军就已经走到了隆京后方。
除非,她一早便知道这一切,孟家的兵也不在沙海,而在银地临近玉中?天的边境等待。
白容从未看懂过东方银玥的心机,他心潮澎湃又酸涩痛苦,澎湃于她是这样聪明优秀的女子?,殿下果然无懈可击,吸引着他,让他越来?越爱,越来?越着迷。
可酸涩痛苦于,他知道这样的人,在她的心里,他怕是永远也排不上第一位的。
她或许也永远……不会像他这样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他。
白容有些许恍惚,又被东方银玥拉住了手。她的手很凉,他们?的体温在这短短的一年内调转,触及手心的冰冷让白容回神?,他捧起东方银玥的手放进怀中?捂着。
东方银玥微怔,下巴朝紫星阁抬去:“以你之见,可能瞧出紫星阁与?观星台间有道木石之阵?”
白容一愣,目光看去。
霜花飘落,在隆京的屋顶上铺了一层白,这样的白倒是将当年隆京冬至时分皇宫与?紫星阁间更改之处显现了出来?。
“是有木石之阵,从紫星阁前的通碑台连通皇城后方神?卧殿,观星台虽在阵中?,却不含于阵。此处极高,阵形易被风向所?改,且观星台上原有引星入阵的符文,与?前阵相冲。”白容说完,眨了一下眼道:“我不曾在书上见过这样的阵法,阵中?生转死,天地颠倒,倒是那一排杨柳树似镜,分裂阵为两面。”
东方银玥嗯了声:“我猜也是。”
她猜,当年沈清芜所?设阵法,并不包含观星台,因为东方元璟由此而死。
东方家颇为情深,爱之则不移,只?是东方元璟爱的不是自己的皇后,而是羽族献上来?的雀妖绫妃。东方元璟死后,绫妃也被人发现自缢于梵宫中?,他们?二人死得扑朔迷离,有人说是绫妃推东方元璟去死,再畏罪自杀,如今看来?,是沈清芜将东方元璟骗了。
沈清芜一定带东方元璟看过这个阵,也一定向东方元璟说过人与?妖的换命之说,他若想?在紫星阁与?皇宫处设阵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的眼睛,除非有人纵容。
东方银玥此刻只?觉得酸涩又可笑,酸涩东方元璟聪明一世?,为情所?困,可笑他竟相信沈清芜会将他变成妖,去与?一个绫妃,求什么永远。
冷风依旧,东方银玥被白容握在怀中?的手终于渐渐变暖,她将自己的猜测说给白容听,因为除了白容,她竟无一个能倾诉内心荒唐的人了。
“他身为帝王,铤而走险,不顾江山社稷,也不顾天下百姓,只?要他情谊圆满,是不是很可笑?”东方银玥苦涩道:“无人推他下高台,是他自己觉得此身若死,便能从另一个身体里活过来?。”
白容见她眼眶含泪,想?伸手去擦,可东方银玥并未真的哭出来?,不过两息再眨眼,她便将眼泪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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