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可眼前的这三个小修士,听?到他们的过往,除了有点咂舌感叹之外,连最淳朴土包子?的申少?扬也没露出多?少?羞窘之色。
因为,千年后的仙门早不是当年那个道?侣间拉个手都要羞窘尴尬的风气,爱就?是爱,甜蜜就?是甜蜜,如今眷侣情人亲亲密密招摇过市也不会有人侧目动容。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对话对他们来说只是刺激,却还没到羞窘的地步。
哪怕她直言述说,面前的年轻修士们也永远无法理解,在?那个时代里,她和卫朝荣的对话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说给那个时代的仙修听?了,足以令任何一个仙修羞恼得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
曲砚浓用简单的一句作全部的理由,一笔带过祝灵犀的问题,顺着她先前将止未止的叙述,描述千年前的困惑,“我?那时实在?想?不通,分明是他自?己先说荤话调笑的,胆子?大得很,怎么我?奚落了他,他就?哑了?”
一个色胆包天的色魔,难道?不是会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大吹特吹吗?
她都想?好,若他把自?己的本事大吹一通,她该怎么似笑非笑地把他嘲讽一顿,削削他的气焰。
可谁知他居然真的没有说。
他有千万种理由说的,可他居然选了最出乎她意外的那种,忽而沉默,一言不发。
“我?当时在?心里好好地琢磨了一番,想?搞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曲砚浓说,“后来我?觉得我?琢磨出原因了——他多?半是不行。”
申少?扬一下子?甩飞了自?己手里的茶杯。
“咳咳咳咳咳咳!”他脸颊爆红,急速地摇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成了惊弓之鸟。
富泱一伸手,捞住了他的茶杯,默默地递了回来,神情和他如出一辙的恍惚。
申少?扬惊魂未定地接过茶杯。
完蛋了!他惊慌失措,前辈一定也听?见这句话了,可灵识戒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前辈不会已经被气死了吧?
……还是说,曲仙君说的是真的?
他不敢问,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祝灵犀,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期待什么。
不敢想?不敢想?。
祝灵犀神情有些严肃。
她皱着眉,对于仙君的炸裂发言持正色,很认真地问,“那他到底行不行?”
——他到底行不行?
这、这是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吗?
假山下,一片死寂。
两个小男修又惊又恐地望着少?女符修,像是两个出自?同一拙劣石雕师之手的呆板雕像。
申少?扬手里的茶杯又飞出去了。
这回富泱没能接住,他也愣愣地握着自?己的茶杯,以一种惊愕中隐隐透着敬畏的眼神望着祝灵犀。
申少?扬从桌子?底下悄悄地拉了拉祝灵犀的衣摆。
祝灵犀微微皱眉,回过头看?了申少?扬一眼,望见他脸上的红晕和富泱脸上的呆滞,一滞。
她像是才想?明白自?己是正在?对谁问出那样的问题,僵硬地维持原本的动作,一动也不动,慢慢低下了脑袋,两手贴在?腿侧,站得笔直。
“对不起?,仙君。”她打算诚恳认错,“我?不是有意冒犯……”
曲砚浓从祝灵犀问出那句话后,就?懵然怔神地望着后者,半晌没说话。
直到祝灵犀的“对不起?”脱口而出,曲砚浓才像是从幻梦里恍然苏醒一般,“哧”地一声蓦然笑了出来,打断了祝灵犀的后半句话。
三个小修士紧张地盯着她,生怕这一声忍俊不禁是气极反笑。
可曲砚浓笑了一声后,好似觉得还不够似的,越想?越好笑,笑声如清流曲水,自?然而然地倾泻,笑得畅快淋漓,前仰后合。
一千年,她想?,除了沧海桑田,也有人世变迁,一千年前她和卫朝荣就?已经算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狂悖恣意的人,一千年后,竟也成了屡见不鲜。
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如今轮到一个上清宗的嫡传弟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所以他到底行不行?
竟反过来把她给吓一跳。
原来这世界滚滚向?前,也并非一成不变,在?人心欲望之外,也有一点红尘可爱。
为了回报这一缕新奇可爱,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抿了抿唇,忍住唇边的笑意,很郑重说:“很行。”
她亲自?验证过,很行。
假山下,三个小修士瞪大眼睛,眼神激动起?来,互相看?看?,挤眉弄眼,就?如很多?年前在?杀阵前默默看?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魔修一样,只恨自?己不敢开口说话。
迢迢万里之外的冥渊下,虚幻不灭的魔躯渐渐凝实下来。
如滚水般沸腾翻涌的死寂河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在?一片晦暗无光的冷寂里,卫朝荣隔着灵识戒迢遥地凝望她。
原来,这意想?不到的冤屈,他竟背负了一千年。
第47章 碧峡水(十三)
一个仙修想要伪装成魔修, 在魔域里?安稳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踏上这条路,你就?是个魔修了。”临行前, 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从垂髫栽培到筑基的师父讷讷地说,“徊光, 是师父对不起你,这条路实在太危险了, 完全是拿命来赌啊。”
那位一辈子?都渴盼带领牧山宗回归上清宗、从来严厉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犹疑中说出违背一生所求的话:“要是……要是你后悔了,咱们就?不去?了。”
卫朝荣知道那一刻师父是真诚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 师父又会反悔, 严厉训斥他,要求他担负起牧山宗的未来。
师父将他从凡尘引上仙途,把他当作牧山宗振兴的希望、手把手培养,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可这情?谊再怎么深厚, 也?比不过多年执着的夙愿,比不上牧山宗的未来。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师父用力拜了三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 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 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 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 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 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日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三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地?方盘踞着魔修,也?许是那些元婴、金丹修士的势力,也?可能没有固定的主人,在那里?活动的魔修谁也?不服气谁,三天两头就?要发生一场冲突。
越是没有固定主人的地?盘,越是动荡危险。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口,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早已筋疲力尽,像丢一个无?用而沉重的包袱般把自己抛掷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哪怕浓烈的血气从他周围、他身下传来,他也?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
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交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至于血泊中的他,和那具已经僵冷的尸体,显然没被?那两人放在眼里?,不是他们的目标。
“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不用说话。”她声音冰冷下来,“我?已经听够了你的声音,你还是安静一点吧,不要败坏我?的心情?,从前那么多日子?里?,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去?了附近的小宗门一趟,想问他们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可惜,他们的毒虫都太利落了,你现在这样的伤势,估计被?咬一下就?要死了,那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就?算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
——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痛苦,却也?如此宁和。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声音幽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可她其实还在很遥远的位置,垂问着她的仇敌,“真好啊,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因为?我?的耐心也?不多,没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
“你本来就?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她明明占尽上风,听起来却很寥落,细细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过太多次,等到真的变成现实了,反倒空落落,“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峡见到你的脸、和你说一两句话,都要耗费我?很多力气。”
“你、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魔修,都让我?感?到厌烦。”她冰冷地?说,“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卫朝荣从她冷淡的语调里?听出了和他一样的疲倦和烦躁,这发现让他感?到难言的宽慰,即使他心里?很清楚,在魔门这样的鬼地?方,很难有人不感?到厌烦,这个陌生女修的烦躁和他的烦躁也?许完全是两种因由。
脆亮的脚步声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地?踏着尘土,像是也?敲在人心口,叫人心头发紧,无?端惊惶。
卫朝荣收敛了气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和尘土间。
他受伤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更别提那个陌生女修的实力极强,是个极为?棘手的强敌。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盖的眼睛上,很柔软细腻,没有一点茧子?,能让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剑修或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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