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聪明,”阿勒闲闲地拨掉脑袋上的白羽,看着裘鸿肩头被蹬破的衣衫说,“家里养的小东西,野性难拔,让你见笑了。”
而裘鸿仍然涩着音,说完最后两个字:“海寇。”
阿勒没否认。
海寇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赤海以北意味着什么?裘鸿不敢往深了想。
“别这样,”阿勒见他变色,朝他和善地笑了一下,“如今谁还打打杀杀,我们不过做些正经生意,在各国挂个虚名罢了。”
“……”裘鸿心知不妙,此趟行程出了变数,该尽早报给主子,此时思量着脱身。
阿勒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我知无不言,没有半点遮掩,此刻该你回报一二了。”
裘鸿几度移步,都绕不出阿勒掌心,后背已然冷汗透湿,知道两人实力悬殊,这小子之前确实拿他当狗遛呢!
然而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阿勒干脆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石述玉南下坎西港,是为北境王而来,水匪袭城跟他没有关系,但让他捡了个便宜,对吧?”
这压根不是询问,是成竹在胸的结论。
裘鸿点了点头。
如此,就能解释石述玉对水匪不尽了解,船上少了两个人都不曾严查。
“勾连水匪的另有其人,那人隐在后边,通过层层关系,向水匪许以重利,或许还支应了武器,透露了坎西港的巡防,让水匪在程家船只泊岸的那夜,能够顺利突袭坎西港。”
明明阿勒只是在轻声阐述,裘鸿却汗流不止,此事他不知晓内情,只能沉默。
“你家主子置身事外,想要通过水匪确认北境王踪影,然而那些废物没有半点儿发现。石述玉混迹王庭,三言两语打通水匪,带着他们摸上了葫芦船,有了今日这一出。”
混迹王庭四个字一出,就说明阿勒知晓与水匪勾连的,就是王庭中人。裘鸿惊愕于他的洞察力,头皮一阵发麻。
“是谁泄露了北境王行踪?”阿勒忽然俯身,咬着牙问,裘鸿站不住,扑通一下跪进了水里。
他跪在阿勒的阴影中,那轻声慢语的询问在他听来犹如千钧,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脊骨上,让人浑身发寒发颤。
裘鸿齿关打架:“不知……”
“你得有点儿用,才能让我看到命有所值。”阿勒由衷建议。
“我……”裘鸿根本直不起背,心神俱散。
阿勒已经确信水匪袭城是骊王手笔,那是骊王无能为力的敲打与警告,北境王虽有从龙之功,但扶持骊王上位更像某种不得已的妥协,跟骊王此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也就导致北境王仍然我行我素,非但没有回北境那苦寒之地戍守,还把手伸到了南边。
但石述玉的出现让阿勒感兴趣。
这是个矛盾的人,既想借此吊出北境王,又不能让她死,他对北境王是个什么模样已经到了有点儿偏执的地步,为此不惜以身入局,连投石机都用上了。更巧的是,这么个角儿,竟有个跟他生得八九分像,但气度截然不同的小毛贼索檀。
“石述玉有兄弟吗?”阿勒突然发问,裘鸿懵了一下。
那就是没有。阿勒觉得更有意思了。
阿勒不再开口,裘鸿轻轻缓出口气,有种恶狼忽然戒荤食素,放他一码的错觉。
确实是错觉。
“砰——”
伴随惊天动地一道响,整条船犹如大鱼摆尾,被撞得倾斜,比单点攻击的投石机动静大多了,海水大量涌入,瞬间就没过了膝盖。
头顶光影晃了晃,两人坠落的洞边出现个人影。
裘鸿刚抬头,脖颈间就套上了一条藤索,裘鸿无力反抗,被拽着脖子摁入水底,“海……海……”他呛着声,不知想说什么,结果都浸在水中,成了噗噜噗噜往上冒的水泡儿。
显然不能跟阿勒苛求道德,乌溟海的海寇从来没有这种东西,随心所欲才是他本性。
阿勒松开手,肩膀开始渗血,徐徐向后倒去,看着龙可羡从天而降,心道她真好看,所向披靡时好看,走神发呆时好看,朝他奔来的时候最好看。
他喃喃着:“好痛啊龙可羡。”
“哗啦——”
海水淹没了他。
***
龙可羡手忙脚乱地捞起阿勒。
水波翻涌,扑得两人都湿透了,龙可羡使劲扒拉他的眼皮,满心想着他不会凫水,完全忘了这水只到膝盖深这回事儿。
“没淹死,也要让你戳死了,”阿勒咳着,“好痛啊龙可羡。”
“你,没戳死!”龙可羡急了点儿,说话颠三倒四,“哪里痛?”
“哪儿都痛,你且摸摸,血都快流尽了,”阿勒震天动地咳了四五声,这倒不是装的,他把自个儿的脑袋埋进了龙可羡肩头,像个独自厮杀而受伤的狼崽子,委屈巴巴还有点儿得意地强调,“但我把他弄死了。”
两人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被飘浮的碎木块包围。
龙可羡怔怔地,不知把手搁在哪儿,最后轻轻贴上他后背,拍了拍,不大熟练地安抚人。
“很厉害。”
阿勒得寸进尺地蹭了蹭:“方才倒下去时,我便想,此次若是不幸交代在这里,真是死了也不瞑目,因为我心中还有件未成的憾事。”
龙可羡被他靠得不舒服,但一推阿勒,他便痛得随时都能呕五瓢血的样子,只能这么问:“什么事?”
阿勒说:“我一心寻个人。”
龙可羡明知他会说什么,当即就想逃了,但他滚烫的额,滴答的血都在绊着她的动作,让她动弹不得。
阿勒不带停顿地说:“我一心寻北境王。此前我说仰慕她,这绝非虚言,她在褚门的每一场战事我都耳熟能详,她讲的每一句策军之言我亦倒背如流。”
龙可羡阖了阖眼:“……闭嘴。”
阿勒充耳不闻:“我说见过她,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知晓我是个俗人,浑人,既不想把她高高供起,也不想对她毕恭毕敬。”
“若她此刻就在我面前,我便要向她剖白心迹。”
“龙可羡,”他声音沉冽,一字一句,“我要与她做遍天下快活事,行遍世间逍遥道,无法无天,潇洒妄为,谁也别想拦着!”
龙可羡完全一动不动,是真恍了神,她没经过这种事儿!想捂耳朵,还想闭眼,更想拿什么堵住他的嘴。
不要把我放在脑子里臆想。
也不要把我咬在口舌间描述。
更不要逍遥快活,无法无天……
阿勒在她情绪下限横冲直撞,让龙可羡几乎有种撕破身份的冲动,那对她而言不是荣耀和光鲜,而是束缚与羁绊,但她直觉不能说,说了,便要直面这诡异的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所以下一刻她就推开了人,低声斥道:“不要……不要与我说这个。”
海水越涨越高,扑碎在两人胸口,阿勒还没完,握她手腕问道:“先前听你说,你自北边来,不知见过北境王么?若日后有幸得见,我请求你件事,将我方才所言,一字不漏地说与她听。”
龙可羡甩开他的手,从水里爬起来:“我……我不要说!”
“好,此事确实不好请人代劳,那我便自去说!”阿勒的目光鹰隼一样锁定龙可羡,“说一千遍,一万遍,照一日三顿地说给她听。”
龙可羡实在听不得这话,蓦然顿足,可她急了便口拙,憋死了才吐出俩字:“不准!”
“唉,要不我洗心革面,做个君子?”阿勒叹口气,“不成啊,我便是这么个混账。”
第12章 偏爱
药壶的水汽升腾,把窗纸熏得发软发皱。
龙可羡坐在树荫下,发丝里染着浓浓淡淡清清浊浊的药味,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药汁儿来。
距他们在近港处被巡船捞起,进入伏虞城,已经是第三日。
程记葫芦船潜入水匪,海上被袭,船客皆困于舱内,最后被经海的无名小船援救,击沉两条装备投石机的船只,助船客放下舢板,等程记巡船姗姗来迟时,葫芦船已经沉入海底,宛如鲸落。
这事儿只短暂地传了一夜,第二日随着薄雾,一起散在了伏虞城的空气中,大街小巷都已听不到半点传言。
人们能把王庭密辛放在口中嚼烂,却不敢大声置喙手握本地命脉的程家。
“土皇帝嘛,”两个药童抱着石钵,头挨头,亲亲热热第走在一处,在高墙内才能谈论一二,“程家在伏虞城就是顶头的天,哪能让人指着鼻子骂呢。听说那无名小船可悍勇,跟铁打的似的。”
“无徽记,无铭刻,不知是哪家的船,不像祁国的规制。”
“管他呢,程记纸糊船!”
受伤的船客都挤在医馆,药童听了满耳朵闲话,打眼看见树下坐着一人,随即朝屋里努努嘴,道:“还没醒呐?”
龙可羡摇头。
“诺,”药童把石钵放到窗台,从怀里掏出一张饼给她,“你这般,真像我们阿嬷养的猫,先前还傲着呢,谁也不搭理,忙起来几日不喂,就会自己跑来等食儿了。”
“……哦。”龙可羡接过饼,道谢。
枝杈上点着不知名的小花,不经树的首肯,擅自跟着风的拍子摇曳而落,飘飘悠悠地落到龙可羡发顶。
她甩甩头,吃完饼子进了屋。
窗子大开,阿勒躺在医馆板床上,落了满身花影。
他已经睡了三日,雷打不醒,风刮不动。
起初龙可羡吓得不轻,忧心阿勒是风寒旧疾肩伤手伤一齐发作,气势汹汹地打垮了他,因为连医馆坐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直到昨日,堂中来了位垂须吊眉的老先生,稍一号脉,便道:“是睡过去了,不宜贸然惊醒。”
龙可羡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睡这般久呢?”
老先生笑眯眯的:“这小子脉象乱得犹如麻线,近来不是大动肝火就是大开杀戒,好比一条绳子,把自己崩得太紧,沾点火星就不管不顾地燃,乍然松弛下来,躺个三四日总要的,小娃娃莫担忧,能睡是好事。”
等待把时间拉得很长。
龙可羡坐在床沿,惆怅地看着阿勒,他的眼窝很深,闭眼时眼珠拱起一道弧度,往下流畅地延到睫毛上,浓密的,卷长的,剪下来就能做把精巧的扇子。
坏水都是从那双眼里冒出来的,现在阖着眼,安安静静,看着不知多好欺负。
于是龙可羡不客气地上手了,掐掐脸,弹弹脑门,捋捋头发,捏捏鼻梁。
在鸟鸣虫飞声里,她想,阿勒很好看,堪称绝色。
脱于脂粉气的,纯粹的重骨相面容,眼睛尤其漂亮,像盛放过星子,随时都能溢出那种神秘且难以参透的神采,一动不动看人时,其实很有些情深似海的意思,会给你满眼只有你的偏爱感。
她还记得阿勒攀在船舷,从高到低向她伸手的模样。
像是眼里再也搁不下旁人了。
胡茬不会沉睡,在阿勒酣眠的日子里悄悄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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