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龙可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 明明胸有成竹,却还是想要从她口中得个准话,她迟疑一瞬, 道:“万六。”
万六, 喊得这般亲近。阿勒眼神沉了沉, 斜压在地上的影子没有动, 不冷不热说出句:“你们交情挺好?”
“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图下毒谋害她的话,就算挺好了, 少君没有交过朋友,对此要求不高。
阿勒鼻腔里哼出道气:“万琛在西九楼设宴那夜,你途中离席,见的也是万六?”
“啊,”龙可羡到榻上盘腿坐下, 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能掐会算, 算出来的, ”阿勒压根儿不看她, “他找你是为万琛之事,还是为万渠亭?”
跟首辅大人有什么关系?龙可羡没明白:“都不是, 请我喝酒。”
“你还喝酒了?”声调一下子拔高,眼神也瞬间挪向她。
“没有啊, ”龙可羡扒开领子,扇了扇给他闻,严肃地说,“香的。”
“…… ”阿勒盯着她看了半晌, 突然拢紧了她衣领,撂下句, “别撒娇!”
“没撒娇!”龙可羡被扣了顶帽子,很不高兴,“你已问了五句,该到我了。”
阿勒稍微坐直点儿:“你问。”
“你听好了!我这就要问了!”气势已经抬起来了,可龙可羡压根没想好,结结巴巴道,“你,你睡得可好吗?”
“……”阿勒接连看了她两眼,终于明白这是个把刀递到手边,也只会问他要不要削颗果子吃的人。
沉默片刻,他说:“好。”
军营的训练强度没得说,日日沾枕就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龙可羡看着更生气了,把裙边攥得皱巴巴:“那你回去吧,营地演兵还有半月,半月后再回来!”
“?”吵嘴便吵嘴,大不了打一架也就是了,哪里有把人往外赶的!出去一趟,立刻就学坏了。阿勒这脾气哪儿能忍,声音也硬起来:“不是还有四个问题吗,问完我走,不占你地儿。”
龙可羡觉着发顶都要冒烟了:“你,你是不是还想回南清城去?”
这倒好,赶出门还不算,还得赶回南清城去,阿勒心里发酸,冷声道:“是啊,明日就回。”
龙可羡一愣:“不要带我了吗?”
烛火猛一跳,映出琉璃窗上细鳞状的夜露,阿勒看着龙可羡,仿佛那夜露也浸湿了她的眼睛,里边透出茫然的,困惑的,能瞬息攥紧他心口的情绪。
阿勒伸手把她脸揉得皱巴巴,发泄一般:“你不把我往外赶吗?不是要往南清城赶吗?”
“我没,”龙可羡费力地从他掌心里逃出来,震惊道,“我没有这般说。”
“那你就是不要我走,要我留这了?”阿勒抱着臂,不等她回答,立刻就接上了,“早这般说啊,我还能让你哄我第二句吗?”
龙可羡更迷茫了。
阿勒抬起眼,整个人的阴郁气儿都散干净了,捏着小铜钩把灯芯挑亮:“还有两句,快问,不要说我糊弄了你,问完该睡了。”
龙可羡像个推一把,才动一下的小泥人儿,呆呆道:“那,万琛被免了敕书,是你做的吗?”
“他自寻死路,我推一把罢了,”阿勒不耐烦提姓万的,“丢官罢爵算什么,他还有得苦头吃。”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龙可羡说,“朋友之间也要这般吗?”
阿勒嗤声:“酒肉朋友,就是一时敌一时友,没有长久的,我与万琛喝酒宴饮时就埋杀心,别这般看我,万琛心里边也是如此,但凡有个能除掉我的计策,他忍不到三更天。”
阿勒说完,和她额碰额地磕了一下:“我没有朋友,只得你一个。”
这话说的,龙可羡心里现软塌了半角,当即“叭”地亲在他嘴角。
“雀儿啄食吗,还是军中短了你吃食了,这般没有力气。”阿勒遽然翻身,将她堵在榻下,低头亲了个痛快。
龙可羡唇舌皆化成了水,胸腔里的气息被掠夺着,连呼吸都急促,含混间想起什么:“等……万六说……你咬我!”
“咬了吗?”阿勒拉开点距离,唇上水亮一片,“对不住,我确是故意的。”
“没,没有关系。”
龙可羡被勾得头晕脑胀,话还没有讲完,就整个压进了薄毯里,阿勒不知从哪儿寻来枚古怪的铃铛,有鹌鹑蛋大,拢在阿勒掌心,贴着龙可羡手腕内侧游走,就发出快速的震颤。
丁零零,丁零零。
龙可羡汗湿眼睫,往后看不到阿勒,喃喃地问了句:“是什么?”
“新鲜玩意。”
铃铛格外冰凉,滑动起来,推进了氤氲的一线红里,冷热交替时发出颤动和声响,龙可羡吓了一跳,瞬间就撑不住了,整个人颤抖着往前栽倒,手掌按在斑驳潮湿的琉璃窗上,五指无意识地收拢,摊开,再度收拢,把那面琉璃窗按得模糊不清。
“不要铃铛,不要铃铛了!” 阿勒把她翻过来,神情正经,用耳朵贴着她的小腹,像听胎动似的:“我听听。”
龙可羡眼底湿红,求助似的看向他:“不要听。”
“嗯……听到了,在我们小崽肚子里,”阿勒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怀好意地罩住她后脑,要她仰身来看,“怎么还在动,又有孕了吗。”
龙可羡受不得这些混账话,她不要看,也不要听,用力地摇着头,短短的时间里就再度挤出了哭腔。
阿勒把她溢出的水泪都吞了,咬在她耳边:“不要也成,你还给我啊。”
对,还给他,龙可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她稍有动静,就被反震得更加厉害,她被震得意识模糊,双眼紧闭着,声音猫儿似的轻:“我不会,你教教我,教我。”
那被摧坏的神情就摊在阿勒眼底,他朝她轻轻吹口气:“好说,要紧的第一件事,不要总馋着铃铛,用巧劲,自己把它吐出来。”
龙可羡吸着鼻子,像个乖学生,依照老师的话,按部就班地做着,还在不停地问,“是这样吗?这般就可以吐出去了吗?”
“好乖,就是这般。”
那怪异的铃铛确实在逐步往外推移,只是刚动半寸,就被戾兽堵住了去路。
阿勒爱玩儿,也会玩儿,但凡对什么新鲜玩意上心,就能够不眠不休地钻研个明白,这铃铛和珠子是成套的,花了不少功夫从海商手中买来,得手之后想了几个日夜,才算把东西玩儿明白。
谁知道那几日龙可羡日日清账,恨不得抱着算盘珠子睡,他钻研出的一身邪火只得往军营里撒。
狭路相逢。珠子只有指甲盖大小,镶嵌在戾兽那端,张嘴就咬住了铃铛,发出沉闷的丁零声,阿勒滚着热汗,推着铃铛往里走:“怎么那般好骗,男人么,上了榻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
夜深雾浓,天不亮就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厉天撑伞等在宅子外边,看那湿沉的夜幕里陡然闯出道马蹄声,紧接着一架马车撞破了雨线,停在他跟前。
厉天利索地掀车帘:“公子,人在里边,死活不肯吐口,西九楼那边已经动起来了,咱们还有半个时辰。”
阿勒手里握着方帕子,大马金刀坐着,下车前擦了把颈部,那儿还残存着痕迹,皆细细密密地覆着汗,厉天霎时低下头,不敢多看。
阿勒拢好衣襟,低头进了伞里。
门板腐旧,推开时带落了两捧尘灰,万琛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
厉天把灯座搁在桌上,端着杯茶,说:“万大人醒醒神。”
一杯凉茶兜头浇下去,激得万琛浑身寒毛直竖,牙关磕磕巴巴打颤,终于拂掉了眼里的薄雾,看到桌边那道人影时,他有片刻的怔愣,随后自嘲地笑了声。
阿勒环顾一圈,这宅子老旧,桌椅处处都脏兮兮的,他半点也不想往上坐,就这般站着,任由阴影压在万琛头顶,说:“让万大人深夜劳累跑这一趟,是委屈了。”
“万某常年涉水而行,没想到在阴沟里翻了船。”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这船翻不翻,还掌在万大人手上,”阿勒语气温和,“十七封信换工部侍郎的位置,半年后备选东阁大学士,能不能进内阁就是你老子一句话的事,做不做?”
“你当我信吗?”万琛被捆在椅上,目光阴狠,“前□□出东西,后脚我便身首异位了,你今日敢绑我,明日便敢杀我。”
阿勒没吭声,侧了下额。
厉天踩住椅子一脚,把匕首递过去。
阿勒握着匕首,漫不经心掂了两下,忽然斜劈下去,刀柄猛砸在万琛脸颊,这一下又狠又快,万琛立刻就呛出了口血,偏头咳出口血,三四颗牙齿应声滚落下来,白生生的很是瘆人。
“问什么答什么,”阿勒漏夜出门,实在没什么耐心,“答得我不爱听,就敲两颗牙,牙敲光了就斩指头,斩秃了也不要紧,外边还牵着只羊,我不逼你,你自选吧。”
“万大人呐,”厉天松开脚,“十七封信换平步青云,一本万利的买卖啊,这不是您这些日子愁坏了脑袋都想要的东西吗,怎么如今还要犹豫了呢。”
“我原以为你意在南北联合,我大祈商船南下,就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山,故而才要拉北境王入局,”万琛咽下口血,双眼瞪得赤红,“没想到你们早有勾连。”
“嗯,我们暗渡陈仓,狼狈为奸,”阿勒随口应着,“听高兴了吗?那该换我听听了。”
万琛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让哥舒策笃定他手里有信,但这是他活命的最后希望,掏掉了自己的底,按这人的手段,必定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宅子,所以闭口不言才是活路。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厉天会意,折身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雨还在下,天已经快亮了,到处都是弥漫的寒气,屋里火苗跳得厉害,阿勒站在门边,听见拳拳到肉的闷声,听见椅子拖曳在地上的刺声。
他捞了把雨丝,垂头用帕子擦拭起手指。
万琛已经开不了口,南域强寇的手段不是读书人能招架得住的,他无力地垂着手腕,臂间凝出道血线,正在无声地往下落,地面上蓄出了巴掌大的血泊。
阿勒似乎嫌弃这味道,轻轻地掩住了口鼻:“万大人不喜欢讲话,那就不必开口了,还有两刻钟,若是狗鼻子够灵,还能赶得及给你收个全尸。”
正在这时,檐下有侍卫匆匆而来:“公子……”
阿勒顺着他的眼神往外看:“巧了,说谁谁到。”
那昏黄的长廊里逐渐现出个人影,万壑松提着灯,套了件宽松的长袍,睡眼惺忪地就来了:“哥舒公子,下回要再绑人,务必请待天明之后再动手。”
阿勒抱着臂,吊儿郎当道:“我这般的就适合带刀夜行啊,这位公子只身前来,带足银子了吗?”
两人一黑一白,一内一外,站在这湿濛濛的雨气中,对了一眼,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第144章 君子
“家中不宽裕, 上奉父兄,下供子侄,”万壑松拢了拢袖袍, 含笑道, “怕让哥舒公子看了笑话。”
朝中最贪的是吏户两部与太常寺, 士族中最富的是封林二家, 论有钱,万氏还真排不上号, 但这仅仅相对而言,万氏占据内阁头把交椅,万六在名士之中独占鳌头,这种富贵不声不响,比鲜花着锦的门户更深更浑。
阿勒眼皮微微下压, 折出个锐利的弧度:“如此自谦就没意思了。”
万壑松拱手道:“惭愧,万某打小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不会讲好听话, 稍后若有得罪之处, 我先赔个不是。”
“话好不好听不要紧,讲得合心意才重要, ”阿勒终于侧了点身,“外边风雨暝晦, 里边请。”
有了这话,万壑松才提着灯抬步往里进,那盏提灯微微一照,先看到了绑在椅上的血人, 他“呀”一声,低头去看那截手腕, 不自觉赞叹:“好精准的力道。”
门外雨水斜飞,屋内昏沉窒闷,万壑松已经一脚踩上了血泊,但他仿佛豪不在意,也没有半点不耐,仍旧眉眼含笑,这种从容不是作伪,是胸有成竹,也是对局势看得通透,厉天不由心道,难缠。
他往前半步,笑嘻嘻道,“六爷过誉,在下就是吃这碗饭的,刀口开在这儿,细如红线,凝血若丝,人嘛一时半刻死不了,就是使不上力气。”
“掳掠朝廷命官这事,万某经得少,听得也不多,但此番哥舒公子有意留家兄一命,这份情万某承了。”万壑松不疾不徐,语气是春风般和煦。
阿勒慢悠悠应:“承情倒是不急,万大人有福气,运道也好,再歇两刻钟也不妨事。”
“再歇两刻钟,血都该凉了,”万壑松微微叹口气,“哥舒公子辛苦这趟,便该起反效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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