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索檀是怎么落到骊王手中的,关于北境龙氏和战场上那些事, 又是谁喂到骊王手中的,这事儿龙可羡不清楚, 但她能确定,有人是想透过骊王的手,把龙清宁从幕后推到台前。
骊王收到消息,就知道自己只能放手一搏。
不搏, 他就等着龙清宁挟令皇子,一日日地让他病下去, 直到无声无息驾崩;
搏一把,他还有微渺的机会能在拆离龙氏姐妹之后,在保住王位的前提下,自退一步,先交出涪州学府,向朝中清流递出投名状,再取缔皇商,把海务交予士族,缩头乌龟嘛,他也不是没当过,若是能重新洗牌,再熬上十年,当上十年不务正业的君王,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他输了,因为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输赢,是一场逼杀。
骊王哧哧地笑起来,他口鼻滴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伏在地上的肩膀不停颤抖。
他知道啊,但他别无选择。
小皇子衮冕着身的那一刻,骊王就注定要死。
封殊在这时站起来,隔开了惊惶失措的廷卫:“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宣太医吧,年关难过,朝堂经不起二次动荡。”
龙可羡没挪位。
于是封殊再往前两步,进到第三步时,脚下一晃,一枚花生壳“哒”地钉在了靴子前,阿勒捻着花生薄衣,闲散地坐在原处,真就跟看戏似的,善意地提醒了句:“留心脚下。”
封殊面露不豫,压着火:“这是我大祈朝务,哥舒公子理应避讳吧?”
阿勒听得认真,倒也当回事儿了,却把手往后一架,笑着说:“讲起来,这也算我家中内务,三爷是不是也避避?”
胡搅蛮缠!
在这关乎朝纲重本的时刻,谁都不会把这句话当作玩笑,南北双王之间是不是真有那么点风月,这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祖宗会不会唯恐天下不乱,把局势搅得更浑。
故而封殊没打算跟他作口舌之争,他抬指,环了一圈大殿:“今日乃是冬至大宴,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我登阶进殿,陛下若在此时出事,少君便得再浇一身脏水,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龙可羡挺直脊背:“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说。”
阿勒适时提醒:“行不端。”
天老爷,若是弑君都成了行得端,这天下法度都白写了。
龙可羡严肃地点头:“即便行不端坐不正,谁敢说我。”
“少君受人蛊惑,日后要吃大苦头。”
龙可羡很不屑,这话连三岁小孩也不好骗的,偏偏要来哄她,她像个常胜将军,护在龙清宁身前,气势昂然地说:“今日他敢当我面胡说八道,试图挑拨离间,我若让他得逞了,今时今刻就要吃大苦头,哪里还有日后。”
封殊面色沉痛:“是挑拨离间,还是确有此事,少君心中不知吗?”
“知道,那也是我们家中事,”龙可羡把刀往地面一怼,“不要旁人多嘴。”
叠雪弯刀斜插在地,刀身轻微摇动,寒芒逼慑人心。
封殊定了须臾,一把腰牌,往后掷给廷卫:“今日你要一意孤行,我拦阻不得,但陛下万金之躯,不能因你一时错念交代在这里。”
廷卫接了腰牌,径直往外急奔而去,这是要去调王都内城巡卫,封殊不跟她单打独斗,三千巡卫一到,哪怕龙可羡长了三头六臂,也要被拖在此地!
***
廷卫们一扫颓势,在那腰牌送出去之后立即振作了起来,为首的统领提刀怒喝:“北境王伙同宁妃犯上作乱,意图谋害天子,其罪当诛!今日兄弟们守卫在侧,若是能活,那便算护驾大功,少说能保三代富贵!即便战死,也有追名论赏,你们的老子娘,你们的妻儿,皆由内廷司看顾!”
龙可羡甩着刀柄,踹翻桌椅,先迎了上去。
殿内再次乱成一片。
封殊往侧方撤开,远离了石述玉,在兵戈乱舞间看向他:“不成想,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十岁不到进我家门,其间皆由我亲自教养,我把你从一把废铁,打磨成寒兵利器,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石述玉沉默不语,闪身到殿中,拎着到处乱爬的索檀杀了出去。
万壑松不懂拳脚,身边一直伴着个面容不显的中年人,他一直没有搅进是非中心,即便殿中打斗至此,也没有丝毫变色。
这种沉静在此时此刻显得尤其扎眼,封殊朝他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说:“万家掌着重权,出了个当朝首辅,还出了个封疆大吏,朝局稳定不好吗?此刻不全力救驾,束手旁观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万壑松淡笑:“封家还是伤了元气吧?”
一句话就让封殊语塞。
封家仰赖重兵,刀把子才是他们得以在朝中立足的根本,但那场母子相斗让封殊重夺掌家权不假,却也让封家损了底子。
封殊要保骊王,打的就是内廷和内城巡卫的主意。
这话一出,封殊便知道万壑松不是一路人,他镇定下来,从他的反应里敏锐地察觉到事态不对,正在犹豫是进是退时,殿门突然掠进一道白光。
海鹞子划破长夜,旋翼而入,轻巧地落在阿勒肩头,蹭了蹭爪。
阿勒拍了下它脑袋:“做得好,我也要保你三代富贵。”
做得好,什么做得好?封殊看过去,就见海鹞子瞪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盯向漆黑夜空。
远天滚来几道闷雷。
沉而缓,像心跳般鼓动。
封殊霍然侧头,那是三山军的军鼓声。
那沉闷的轰鸣逐渐清晰起来,顶着朔冽的风雪叩响大地,殿中混战的廷卫听到了,他们茫然四顾,不明白为什么驰援而来的不是内城巡卫,而是远在城外的三山军。
军心溃败就在一瞬间。
有的廷卫发着抖丢下刀,掩着面跪地痛哭,有的廷卫讷讷后撤,看着统领不知所措。
骊王一直被护在角落,他其实已经耳鸣了,听不清迫近的威胁,只能从左近的面孔中知悉一二。
败了。
他一败再败。
低哑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屈着指头,摸到了角落的一把断剑。
小皇子离得近,拽着龙清宁袖管,大着胆子看过去。
“宁母妃!”
电光火石之间,小皇子不知哪儿来的一把子力气,猛地把龙清宁扑到在地,俩人沿着台阶往下边的柱子滚去。
骊王疯癫大笑,提了刀踉跄往前。
惊变突起。
龙可羡一直分心记挂龙清宁,反手就捅出一刀,破开了围剿,往阶下扑去,比她更快的是圆柱后边的一道人影。
“哐——”
小皇子死抱着龙清宁的腰,俩人猛地撞在柱子上,他连眼都没睁开,就泼来了一把热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极端的恐惧伴随着隐秘的期待,让小皇子抖得不像样,把龙清宁的宫裙扒得几乎要烂了。
石述玉握刀的手很稳,锋刃进出时,带出的血溅到他面颊,但他足够小心,没让龙清宁沾上半点。
骊王连气都续不上,直到死,那双眼睛仍旧盯着龙清宁,里边的怨毒不散。
而龙清宁陷在石述玉的阴影中,很轻地说了声:“石统领怎么又回来了?我把弟弟还了你,自此你便是自由身,不该就此远离纷乱,上那天涯海角逍遥去吗?”
“不知道啊,”石述玉那张脂粉气浓重的脸上沾了血,像点了上好的胭脂,看起来既妖且异,“有个仇家欺我骗我利用我,又煞费苦心为我筹谋,我思来想去不甘心,不知她究竟是好是恶,便回来寻她算一笔总账。”
龙清宁淡笑着:“命一条,由你拿。”
***
闷雷逼至殿前,压得满宫沉寂。
殿门“砰”地砸向两侧,内城巡卫没有来,兵部郭骅冷甲佩刀站在门前,身后是四处乱看的尤副将,海鹞子振翅,落在尤副将头顶,像个洋洋得意的小将军。
郭骅在满屋残肢中一眼看到了骊王,他神情冷静,转身高喊:“刺客在此,封锁宫门!”
石述玉侧头,突然抽出短刀,向小皇子刺去。
小皇子满头满脸的血,眼里猩红一片,正在费力地擦拭双眼,这一下就被惊得动也动不了了。
“护驾!”
死了个老子,小的必定要留活口,给这大祈正统留一条血脉,明日什么都好说,若是全死在这,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淹死大伙儿。
尤副将还没来得及动,就听见“叮——”的一声。
龙可羡就站在边儿上,脚底碾着一片碎瓷,稍一使力,就打断了石述玉腕骨,后突而来的郭骅趁机掷出长枪,那尖锐的枪头裹着风雪刺来,顷刻间就没入了石述玉后心。
红缨滴着血,打在龙清宁手背,她唇色惨白:“你不必如此。”
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虚晃一招,坐实自己弑君的罪名,不必说着来算账,却把命抵在了这里。
石述玉感觉不到痛,那红缨枪捣烂了他的胸膛,露出的是破败残絮,他生来就是挂在枪口的一道红缨,跟随谁,都要取决于人,连死都不能自主。
但此刻,他在生命的快速消逝里却久违地感受到了轻松。
他看着那王座,催促般地,对着龙清宁含混不清地呢喃:“你去,你去啊,阿宁。”
郭骅踩着骊王残肢,拔出了红缨枪。
石述玉失去支撑,倒在地上,看到了半截天色,“月要落了,你不要怕。”
第178章 说爱
新王登基后, 王都迎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晴日。
辰时的日光滑过宫墙,照得四围碎雪亮晶晶的,封殊抬头, 似乎有些不习惯这般强光, 略眯了下眼, 避到檐下, 听着后边轻缓的脚步声,说:“留步。”
万壑松停了须臾, 偏头与身旁人低语两句,便踩着石阶走过去。
白石板面是新洗过的。
一月以前,这里长阶染血,骤乱不休,板面纹路上延出了暗红色的线条;
一月以后, 这里紫气瑞烟,半空金碧, 铺了红底金丝重毯, 四下左右都添着精心养护的盆景, 祷祝声和拜问声此起彼伏。
封殊近来歇得不好,眼下有乌青:“我当你是昏了头, 作壁上观,渔翁等利, 没想到你早就心有成算,等的就是这一场乱子。”
万壑松一身天青色的宽袖常服,氅衣袖口里还抱着一只手炉子,他站得靠前两步, 日光晒得他浑身暖:“处心积虑,不如顺势而为, 万家在风口浪尖上过了百年,到了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你这一退,后边的家宅可还安宁,牵连的宗族可有异心?”封殊语带嘲讽,“不是所有人都如首辅大人一般有魄力,万人之上的位置说抛也能抛了。”
月前的那场宫变都不能让万壑松变色,这两句夹枪带棒的话更动摇不了他,他拢着手炉子,轻轻抚,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阵痛而已,若要宗族得以长久,这是不得不经历的事。”
宫变那夜,封殊保骊王,是看上骊王手中那点兵力,但半路杀出来的石述玉快速打碎了他的盘算,骊王死得太快了,甚至连诏书都没有留下,紧接着,龙可羡在兵部埋的暗线派上了用场,在郭骅带着三山军穿越宫门的时候,封殊就知道此局胜负已分,他只能悬崖勒马,及时抽身而退。
微妙的是,石述玉是他封家出来的人,在经历荀王之乱后,就结束了长达数年的潜伏生涯,打起封家旗号为他卖命。
石述玉那把刀刺下去,捅破的是封殊的政治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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