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然晴空
王二妮对生孩子这事几乎没什么实感,她对小孩子的印象大多来源于三姐儿和小弟,小孩是多吃多占的,是满地打滚的,也是尖叫吵闹的,不止她家这样,村里的小孩基本都是讨嫌鬼。
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家也少有让男孩儿挨饿的,所以他们精力旺盛,到处搞破坏,还爱偷抢。几年前办完丧事没多久,家里只有王二妮一个女子顶门立户,也是被村里小孩儿欺负得最厉害的对象。
她被偷过喂鸡的麦麸,鸡窝里的蛋,房上的茅草,甚至灶上的盐罐子。直到她鼓起勇气提着斧子追打了几个为首的小孩儿,这些小混蛋才远离了她。
比小孩儿更小的是婴儿,桃源村不大,年轻小夫妻也不多,但基本年年都有孩子出生,因为大多数的村里女人都是一年生一年怀,年纪到四五十岁的时候,家里七八个孩子是常态。
生女不举也是常态,村户人家偶尔会留下和男胎年纪相近的女孩儿,这是为了长大之后换亲用,除此之外出生的女孩就会被扔进山里头。有的口碑好的稳婆更是会做人,生产之前问清楚要不要女胎,生下来一声不吭直接扔便盆里溺死,这样狠手段的稳婆也是一般人家愿意多花几个钱来请的。
王二妮见过稳婆溺死婴儿,那会儿她年纪还小,大哥还在世,听见隔壁家生孩子,好奇极了跑过去看。
大约是怕污了家里的床,那新媳妇儿是用两片帘子挡着,在草垛子里生的,她刚凑过去就听见一声婴儿啼哭,还没看清婴儿的样子,那接生的稳婆就顺手把婴儿扔到一个装满水的大桶里,婴儿上下扑腾,稳婆就拿手按着婴儿的头。
因为边上人的反应都太自然了,王二妮还以为这是正常生孩子的过程之一,凑过去看了一会儿,直到稳婆把一动不动的婴儿从桶里拎出来,交待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浅埋下去。
王二妮那天回到家里,整个人都呆呆的,后来病了一场,把这事忘了……她以为自己忘了。
半夜里,王二妮满头是汗惊醒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其实没哭,但看到躺在身边的张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过来揽她,鼻子忽然一酸,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仁半睡不醒地拍拍她的后背,问:“怎么了,做噩梦了?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
王二妮哭起来不好看,是哇哇直哭,嘴巴张得很大的那种,可以喝到流淌下来的眼泪,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张仁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的时候,还是莫名想到了哇哇大叫的雏鸟。
王二妮一边哭一边含混地说着什么,张仁没听清,又安抚道:“先别哭,别哭,梦到什么了你跟我说。”
梦是回忆,是那天王二妮凑过去看到稳婆溺死婴儿的场景,但对上张仁关切的视线,她抽噎了几声,犹犹豫豫地说:“我梦见我生了女孩儿,你要拿去溺死,一个大水桶把婴儿按下去……”
张仁脸都白了,“呸呸呸,梦是反的,我怎么可能溺死自己的孩子?夫人,你这梦是真的吓人。”
他挪了两下,枕头竖起靠着床头,把王二妮抱进怀里,一手给她拍心口,一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这会儿是真清醒了。
他一边拍哄,一边缓声缓气地道:“我以前连婚事都没想过,眼看着张家要在我这一代绝后的,哦,云华那个疯丫头也不愿意嫁人,她说要吃我一辈子。唉,她愿意吃就吃吧。”
“总之,在遇到夫人之前,我就没想过什么传宗接代。人生天地间,倏忽为过客,就算我这一代留下了血脉,可后世又不一定代代传续,就算传到了天崩地裂的那一天,不也还是一场空?”
张仁抚了抚王二妮的肚子,眼神温柔地道:“不过孩子来了,不该说这些不好听的话。”
王二妮吸了吸鼻子,说:“你跟我保证,跟孩子保证,不管是儿是女,你都要对孩子好,更不能杀它。”
张仁向下趴了趴,凑到王二妮肚子边上,王二妮以为他要贴着肚子说话,结果他把头从肚兜里伸了进去,王二妮连哭都忘了,抬手就打了好几下,骂道:“你滚出去,这么大个人羞不羞?哪有这样和孩子说话的!”
张仁头钻在肚兜里就是不出去,挨打也不出去,两人打闹了一会儿,王二妮都气喘吁吁的了,也只好不管他。正上下喘着气,慢慢地就感觉张仁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肚皮,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张仁亲完,凑在肚皮边上,轻柔地道:“我希望你真的是个小女孩儿,最好长得像你姑姑,性格像你娘亲,你姑姑长得福相,你娘亲性格厉害,这样的女孩儿生下来不吃苦。”
没有按照王二妮说的那样来,张仁没向孩子保证不管是儿是女都会对它好,他直接向胎儿定制上了梦想的女儿。
王二妮拼命憋着笑,可还是没憋住,肚皮一起一伏的,张仁还钻在肚兜里,脸贴着肚皮,也跟着笑。
笑了一会儿,张仁又不放心地道:“唉,算了吧,长得像云华也不好,以后遇到心仪男子都要自卑的,还是都像你娘亲吧。”
王二妮敲了张仁脑袋一下,“胡说,像云华有什么不好?圆嘟嘟的多可爱。”
张仁慢慢把头从肚兜底下退出来,抱着王二妮笑眯眯地道:“那三分像我,七分像你,夫人眼睛好看,这个最好全像了,女孩儿家眼睛要漂亮,鼻子要像我,我的鼻子很高,再配上夫人的眼睛……”
王二妮犹豫道:“眼睛像你也好,你的眼睛很英气,女孩儿有这样一双眼睛很好,看着大气。”
张仁说:“好,眼睛像我,不过嘴巴一定要像你,这种漂亮的菱唇最适合女孩子……”
两人起初有商有量,王二妮困了之后,成了张仁一个人在说,在张仁一声声的描绘中,王二妮渐渐入睡了。噩梦远去,耳边只剩下张仁的声音,和他的心跳声。
一个三分像张仁,七分像她的很漂亮的小女婴,在梦里朝她招手。
第二天一大早,太白照常在院子里追黑狗,昨晚阿黄出去拉夜屎,黑狗趁着太白睡着偷偷跟出去了,等阿黄抬了屁股,它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回窝睡觉。
太白睁眼的时候,熟睡黑狗的嘴巴就凑在他嘴边,他意识还没清醒,只觉得一股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太白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天庭,面前是无数奇珍异果,他下意识地舔了舔黑狗嘴。
后来就是一声尖锐到破音的狗叫,恼羞成怒的太白追着黑狗满地跑。
吃猫屎,吃猫屎!天天就知道偷偷摸摸背着他吃猫屎!这狗子的嗅觉味觉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猫屎在狗的感知里是比肉还香的珍馐美味啊!
王二妮稍稍有些显怀的时候,龙兴县下了第一场大雪,白雪皑皑覆盖秋色,天际有一道流光由远及近,落在县城外一处村庄前。
脸色清冷的少女收起飞剑,伸手扶着身边高大英武的青年,轻声询问,“大师兄,是这里吗?”
王追月苍白着一张脸,微微摇头,“我记得……桃源村口有两棵大桃树,背面靠着一座山,这里应该是怀楚村,桃源村在东面。”
少女点头,扶起他上了飞剑,两人凌空飞行,直到两棵大桃树隐约入眼。
王追月从飞剑上走了下来,认真地道谢:“我如今元婴溃散,灵脉尽断,别无其他,多谢静宁师妹一路护持。我的居所之中还有一些杂物,师妹若有看中的可自取了……这次当是永别。”
静宁清冷的神色几乎无法维持,许久才艰难道:“宗门不公,师祖不公,大师兄你……”
王追月微微摇头,笑道:“我并不是外人所传的不世天骄,宗门以无数天材地宝将我拔升境界,一开始就说了是为师祖后裔行移婴之法,挽他道途,师祖没有欺骗过我什么,十五年养育之恩,就此报答了吧。”
静宁眼睛都红了,“大师兄,你以后怎么生活呢?”
王追月笑道:“过本该属于我的生活,好了,师妹早归吧。”
他刚刚被摘取元婴,休养了不到三天,曾经一剑斩同阶的天骄,如今却连走几步路都艰难,静宁强忍眼泪看他走进老旧的下界村庄,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王追月进了桃源村,循着记忆找到了家门,然而篱笆门锁着,院子里的猪圈空空如ω*?也,地上还撒着些麦麸,一看就是有段时间没住人了。
王追月怔愣片刻,拦住一个村人,客客气气地问:“大叔,住在这里的王家人去哪儿了?”
村人奇怪道:“王家那妮子嫁到城里去了,俩娃都带走了,你找她吗?”
王追月站在原地,良久才点点头,又问清楚了王二妮的婆家住处,匆匆往县城里赶。
这一别十五年,修仙无年月,当初小小一团的妹妹,如今竟然已经嫁人生娃了,还是带俩娃二婚的吗?
王追月心情复杂,飞剑飞得歪斜。
第14章
张仁今日一早起来照例练武,不过武馆是不去的,大雪封门,外头连走动的人都不多,他便也不去受这个罪。
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张仁从澡房出来就觉得冷飕飕的,快步回了卧房,看到王二妮还在熟睡,顺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坐在床边拿着布巾擦湿头发。
屋里的炭盆已经熄火了,但还是暖洋洋的,也不像从前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张仁一直觉得王二妮身上有一股味道,说不上的感觉,像是初开的花苞,像是晒过的被褥,是种只要闻见就叫人安心的气味。
有时候张仁抱着自家夫人,看着她日渐圆润的肚子,会忽然生出一种几乎要落泪的幸福感。
他这前头三十年,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倘若他把这些告诉给太白听,太白大约就懂了,这哪是孤寡了三十年的老光棍找到媳妇,而是三千二百万世的老光棍……哦,要是算上大昊天那手撕神魔的混沌岁月,那几乎无法用时间来计量了。
孕妇嗜睡,王二妮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后厨做了不少菜。张仁一贯主张不浪费,他倒也不节俭,就是见不得一堆剩菜剩饭吃不了倒了泔水,府里人丁本来就少,仆从也不多,何必铺张。
不过如今他默许了,孕妇吃东西少,多做几道花样,王二妮就能多尝几口,何况家里也不缺一口吃食。
正是饭点,王二妮拿了个鸡腿,没精打采地吃着。怀孕是个艰难的过程,胎儿逐渐变大,挤压其他脏腑,首当其冲的就是胃袋,所以很多孕妇食欲不振,因为胃遭受挤压空间变小,孕吐就是这么来的。
一只大鸡腿只吃了几丝肉,又喝了口汤,王二妮就苦着脸朝张仁和张云华摇摇头,她不想吃了。
张云华满脸担忧,“嫂子,你再喝点粥吧?甜甜的牛乳粥,味道很好的!我都喝了两碗了,你尝尝吧。”
王二妮端起粥碗喝了几口,就放下了碗,张仁给她顺了顺背,看她下巴都瘦尖了,也是心中难受得厉害。王二妮怀孕前三个月状态是很好的,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肚子里胎儿显怀,迟来的孕期反应一下子齐全了,夜里多梦,动不动孕吐,两三天只吃两三顿饭,荤的素的甜的辣的全都吃不下去。
今天还算好的了,没有一醒来就吐,多少也吃了几口东西,张仁略略放心。
王追月就是这个时候登门来的。
他辟谷多年,几乎是到了仙宗就以丹药为食,早就忘记什么是饭点了,敲开了张府大门,等候门房通传。
王追月此时心中稍有些忐忑,他离家十五年,那时候妹妹还是个小小一团的孩子,大约还没记事,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兄长吗?
门房通报得很快,张仁都愣了,夫人说她大哥可能没死,真的没死?还找上门来了?
王二妮也拧起眉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觉骗子的可能居多,没死那一定是被死鬼爹给卖了,小孩儿不记事,卖给别人家当儿子的话,怎么会让他找回家来?何况早不上门晚不上门,非等她嫁人了才上门,不是另有所图是什么?
但怀疑归怀疑,人都来了总不能不见一见,万一是真的呢?
张仁在衣裳外套了一身亮锦的长袍,看上去气派多了,王家的客堂很大很宽敞,他把王二妮扶坐下,自己则是迎了出去。
初见王追月,张仁就肯定了,这必然不是什么图财的骗子。青年脸色微白,仿佛大病初愈,但气度极佳,腰间佩剑,身上是青白二色的道袍,这大雪寒天的,身上连一件多余御寒的衣物都没有,让张仁莫名想到了孤阳子。
王追月也先客气地拱手,然后打量了一下张仁,跟着他进了客堂。
王二妮坐在椅子上看着王追月,看他一身气度斐然,半晌迟疑道:“你说你是我大哥?”
她咋不知道她爹那么大能耐,能把儿子卖给什么达官显贵?
王追月一看到王二妮,眼睛就红了,什么都没说,先几步上前,抬手按在了王二妮的肚腹上,一道勉勉强强的金光闪动片刻,王二妮愣住,她身上的不舒服完全消失了。
张仁落在后面进的门,他连忙想去阻止,诶,还没确定是大舅哥呢,怎么就上手摸我媳妇儿啊!
王追月收回手,他把胎儿的位置拨正,不再挤压胃部,孕妇只要胃没有被压迫得太厉害,很多难受的反应都会减轻。
做完这些,王追月才轻声道:“我本名王大壮,六岁的时候有个过路道士为我摸骨,说我资质好,花了一百两向我爹买下我,我爹叫王赖子,家里那会儿还有个两岁的妹妹,她还没起名字,只叫二妮。”
王二妮干巴巴地说:“我现在也叫二妮。”
王追月笑了一声,双眼透过表面看透另一层维度,直视她身上乌黑的霉气,片刻,有隐约泪光被他眨去。
他一个字都没问王赖子的事,柔声细语地道:“现在看到你长成个大姑娘了,也有个不错的夫婿,我就能安心了。”
王二妮摸了摸鼻子,有些无措地道:“你、你走之后,爹胡混了几年,后来娶了后娘,又生了两个弟弟妹妹,前段时间三姐儿也遇到什么上界修士了,她肯定也有资质之类……”
王追月微微摇头,只道:“他们与我无关,我在此世唯独你一个亲人。”
其余的,他是真的一个字都不问,看向被冷落多时的张仁,笑道:“你是我的妹婿,二妮嫁人的时候我不在,现在补上贺礼也不迟。”
他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份礼物,用浅绿的盒子包着,张仁接了过去,也笑:“舅兄真是客气,你们多年不见,应该有不少话说,要不就在府中住下,多叙几日。”
王追月愣了一下,摇头道:“不必如此,我这次回来,准备把村里的房屋收拾收拾,再开几亩地,不打算在这里住,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他又看了一眼王二妮,轻声道:“二妮,我明日再来看你。”
一别十五年,王追月被买走的时候王二妮还不记事,连他自己都不大记事,有什么旧可叙的?如今王追月归家,看到王二妮过得不差,也安下了心,感情都是走动出来的,他也不觉得多待几天就能立刻成好兄妹,慢慢处之吧。
不提王追月回到桃源村翻修老屋,开辟新田,准备成为一个常来常往送新鲜蔬果的乡下大哥,他从张府离开后,张仁这才打开了礼物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个玉护符。
虽然张云华躲在后面没冒头,但王追月神念一动还是察觉了这府邸里的人口情况,张仁和张仁的血亲,王二妮,除此之外都是住大通铺的家仆,他对此是十分满意的。
即便常年待在仙宗内修炼,他也为了结丹出门炼心过,见识的不少,像张仁这样的富户,娶了个乡下妻子本就有些奇异,他甚至没有通房没有妾室,这就更稀奇。对这样的妹婿,王追月唯一有些挑剔的地方就是他年纪大了些。
妹妹看得上就行,一杯水放在那儿,喝的人觉得舒心就可以,即便是做兄长的也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太多。
不过……听说男人上了三十岁精力就大不如前了,可妹妹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呢,老夫少妻也许一开始感情不错,可身体上的不契合也会造成感情的破裂。
王追月脸色凝重,在储物袋里翻翻找找,摸出一些从前他用不上的药材,想着等过段时日和妹妹熟悉起来,和妹婿关系亲近了,他就可以给张仁好好补补了。
他送的护符是保命符,挡一次必死灾劫的那种,在上界卖得都很贵,是高阶修士们才买得起的一次性消耗品。但对凡人来说,致死的灾劫也许只是一把普通的刀,一点凡间的毒,这种护符基本能用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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