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香青柠
她走过庭院海棠树, 树上?燕巢里的雏燕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到来,突然啾啾叫着, 李楹抬眼看了看燕巢,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柔和,但她很快又垂下眼眸,缩在?袖中的右手用力去握了握左手的断甲处,剧痛让她头脑清晰不少, 她看向?崔珣书?房方向?, 眼神漠然如冰,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书?房里,崔珣身披黑色鹤氅,正提笔在白麻纸上写着奏疏,他此病来势汹汹,才写了几个字,他便停下掩袖咳嗽一阵,咳完后, 他又平静握起雀头笔,继续书?写着, 白瓷油灯暗黄光芒中,他提笔的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伏案的身影更是形销骨立,格外清瘦。
李楹静静的在?书?房外看着,此人这般嶙峋孱弱,根本无?法想象到他也曾是天威军的一员,也曾金戈铁马、驰骋疆场过,若换以?前?,她还?会同情他,还?会忍不住去想六年前?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的真心却换来他无?情的欺骗,她再也不会可怜他了。
崔珣忽然停了笔,他微微抬头,待看到站在?门外的李楹时,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冷淡道:“你怎么?又来了?”
既已被发现,李楹也不藏了,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崔珣,你应该认识一个,叫盛云廷的人吧?”
崔珣手?中的雀头笔没有握住,啪的一声掉在?了白麻纸上?,溅起一片墨汁,他面上?神色虽仍波澜无?惊,但是掉笔的动作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望着李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盛云廷的?”
“我遇到他了。”李楹顿了顿:“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不是在?枉死城吗?”
“出?了点意外,直到今日才被抓去枉死城。”李楹嘲弄:“崔珣,你不好奇出?了点什么?意外吗?还?是说,你这个人,已经心狠到遗忘故友了?”
崔珣按在?书?案白麻纸的手?指开?始慢慢收紧,白麻纸在?他手?中逐渐变形,指尖已微微发白,他似乎并不敢问,他不想听到那个答案,但最后,他还?是问李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楹没有马上?告诉他,反而问出?了在?心中徘徊已久的疑问:“崔珣,你抓王燃犀,并不是想为我查案,你是为盛云廷抓的她,是不是?”
崔珣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李楹猜对?了,她心中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亏她还?以?为崔珣尽心尽力帮她研究案情,又冒着风险去抓王燃犀,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抓王燃犀,就不是为了她。
她只觉心又冷上?了几分,对?此人更加愤恨,她冷笑?:“但看你病成这样,想必是还?没来得及问出?实情,王燃犀就被一把火烧死了,所以?你才气病了吧?”
崔珣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愈发苍白,李楹忍不住苦笑?:“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该说点什么??机关算尽一场空?”
面对?李楹的讽刺,崔珣终于开?了口,他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哀求:“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你告诉我,云廷他,到底发生了何事?”
此时此刻,他神情竟然有些可怜,李楹遇到他以?来,他向?来是冷淡倨傲的,就算在?上?元灯会被数人当?面羞辱,他也是漠然置之,李楹根本想象不到,他也能这般低声下气。
不,此人虽美如珠玉,又装的孤苦可怜,博人同情,其实内心,比蛇蝎还?毒!
李楹藏在?袖子的手?又狠狠捏了下断甲处,她疼的一哆嗦,目光也清明起来,她看着崔珣,语气十分平静:“我既答应了盛云廷,便不会食言。六年前?,天威军被困,盛云廷奉郭帅之命,前?往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之时,被中郎将沈阙和王燃犀诱骗进长乐驿,乱刀砍死。王燃犀怕冤魂缠身,所以?一道镇魂符,将盛云廷魂魄镇于尸身,整整六载,不得出?。”
崔珣手?中白麻纸已被抓皱,他脸色苍白如鬼魅,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愈发急促,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李楹慢慢道:“如今王燃犀死了,盛云廷的魂魄也终于逃脱桎梏,他魂魄得出?后,第一件事,便是跨上?战马,急如星火,打马直奔长安城,只为将故帅所托禀报圣人,求他发兵,救出?被困的五万天威军。”
李楹说完后,崔珣并没有说话,书?房内是死一样的沉寂,崔珣的神色相较方才也没有过多变化,只是呼吸又急促了几分,李楹莫名有些失望,她自嘲般的想,看来盛云廷看错人了,什么?天威军的好儿郎,崔珣的心肠,早在?这几年的酷吏生涯中变的心狠如铁,故友死的这般惨烈,都不值得他的一声叹息。
她失望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将盛云廷的嘱托告知崔珣,盛云廷觉的重要,或许崔珣压根就不会在?意,罢了,就算崔珣不在?意,但她答应了盛云廷,她还?是会告知他。
李楹张了张口,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忽见崔珣竟然一口鲜血,直接喷到白麻纸上?。
李楹顿时被吓呆了,本来准备好的话连半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半晌,才颤巍巍道:“喂,你……你没事吧?”
崔珣的衣襟上?、手?背上?,全部都是鲜血,他茫然的看着染满血的白麻纸,白麻纸中间写了一个“忠”字,鲜血蜿蜒流淌到那个“忠”字上?,将“忠”染成了一片血红。
李楹又试探性的喊了他一声:“崔珣……崔珣?”
崔珣茫然抬首,他唇角仍残留一丝血迹,血迹的殷红,和脸色的苍白,形成鲜明对?比,更衬得殷红如凋零赤薇,苍白如冷山皑雪,几缕墨丝凌乱垂在?赤薇皑雪边,明明这是在?人间,但李楹却忽有一瞬间觉的,她面前?的情景,瞧起来,甚至比生死道的漫天曼珠沙华还?要凄艳绝望。
李楹连唤了几声,崔珣终于回?过神来,他颤抖的抓过一旁的锦帕,但他手?指颤抖到几乎无?法握住锦帕,反复几次后,才终于勉强抓着锦帕,去擦那被鲜血染红的“忠”字,但鲜血已经浸透纸背,怎么?擦都擦不掉,到最后,纸破了,崔珣看着破了的白麻纸,怔住了。
他呆呆看着那破了的白麻纸,看了很久,李楹已经不敢再唤他,他却终于开?了口,他一开?口时,李楹才发现他声音都在?不由?自主颤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崔珣,这样慌乱失措的崔珣。
崔珣嘶哑着声音问她:“云廷他,还?说了什么??”
李楹镇定了下心绪:“他说……沈阙与王燃犀既然杀了他,那证明天威军覆灭必然有冤,他说天威军五万人只剩你一个人了,让你给?他们洗雪昭屈。”
洗雪……
昭屈……
“天威军众将,丢城失地,圣人下令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
“曹五郎的母亲去世了。”
“是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崔珣眼前?,似乎出?现了书?简上?密密麻麻的天威军家?眷名录,其中朱笔划去的人名越来越多,他只觉心脏处如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入,每一次跳动,都疼到快要窒息,因为疼痛,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迹斑斑,他哑着嗓子问李楹:“还?有呢?”
“还?有……他说,前?路艰辛,天威军全军将士……跪谢!”
“跪谢?”崔珣茫然重复着这两个字:“跪谢……跪谢……”
他掌心已经血肉模糊一片,任凭指甲再怎么?深深掐进去,也麻木到没有痛觉,当?肉/体的疼痛都无?法转移内心痛楚时,他双肩无?法抑制的开?始颤抖,他紧紧咬住牙关,但眼泪还?是一颗一颗,从眼眶溢出?,滑下他苍白如鬼魅的脸庞。
李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崔珣,哭了?
这个残忍至极的酷吏,这个冷酷无?情的奸佞,也会哭?
但是崔珣,的确在?哭。
他哭起来时,咬着牙,没有声音,只有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从苍白脸颊滑落,砸到白麻纸上?,白麻纸上?血和泪交织到一起,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血,什么?是泪了。
李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原来崔珣,真的会哭。
她对?崔珣的无?比憎恨,都被此刻的震惊给?冲淡了,除了震惊,她竟然还?有一丝对?崔珣的怜悯,这让她都差点忘了来时想好的报复。
她正惊愕时,崔珣却缓缓开?了口:“云廷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尸首在?哪?”
李楹这才想起自己盘算好的报复,她收起心中的怜悯,缓缓点了点头。
“在?哪里?”
李楹道:“我不会告诉你。”
崔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告诉你。”
崔珣大怒,他因为情绪激动病弱无?力,但此刻他居然踉跄站起,一步一步,逼近李楹面前?,李楹被吓得步步后退,直到抵到墙壁,退无?可退。
崔珣怒视着她:“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我答应了盛云廷,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李楹快速说出?已经想好的台词:“你骗我骗的那么?惨,我总要让你付出?点代价,你之前?答应过我查案,我现在?要求你履行你的承诺,等真凶找到,我会告诉你盛云廷的尸首在?哪里的。”
崔珣愤怒至极,他忽掐住李楹的脖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李楹被掐的窒息,她忽笑?了:“我已经是鬼魂了,难道我还?能被你再杀一次?可笑?!”
崔珣愣住,他失魂落魄的放开?李楹,李楹捂着脖子剧烈咳嗽了声,她警觉的看着崔珣,崔珣却忽惨笑?一声,他徐徐跪下:“我求你告诉我,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李楹完全愣住,她怔怔看着低头跪在?她面前?的崔珣,她和崔珣相识以?来,好像从未见他跪过,这个酷吏虽然污名满身,但是脊背一直是挺直的,就如修竹一般宁折不弯,但是此时此刻,他居然为了一个尸首所在?之地,跪下来恳求她?
李楹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珣低声恳求:“求求你,告诉我。”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想起自己在?地府差点被鬼吏抓走,想起奈河里波儿象分食亡魂的残忍景象,想起摆渡人说的“那不是个好人”,她又硬下心肠:“崔珣,你不是个好人,我不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你帮我抓到真凶了,我再告诉你。”
崔珣绝望垂下首,他跪在?李楹面前?,脸上?血泪交加,掌心也是血肉模糊一片,瞧起来狼狈极了,他久久没有应承李楹,他身家?性命,都系在?太后身上?,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太后的一条走狗,走狗如果去咬自己的主人,那下场是何等凄惨,可想而知。
李楹也知道,正当?她以?为崔珣不会为了一个埋尸之地放弃自己身家?性命时,忽崔珣目光茫然,轻轻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第026章 26
要再查李楹的案子, 必然绕不去太后。
就像崔珣所?说,要看到底是谁杀了李楹,就看谁是此事的最?大?受益者, 而无人否认,李楹之死,最?大?受益者, 就是太后。
崔珣买通内侍省小吏, 取来了三十年前太后身边近婢出入宫记录,他秉烛翻阅了好?几晚, 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白日还要忙碌察事厅事宜,几天下来,人又清瘦了一圈,这几日, 太后倒是召见了他一次, 本来他以为太后是要因王燃犀之死兴师问罪,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后并未责罚他。
太后只是问他:“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囚王燃犀?吾可不信,她什么图谋不轨之处。”
崔珣敛眸答道?:“臣抓王燃犀,并非因?她图谋不轨,而是她丈夫裴观岳只知?圣人,不知?太后, 臣想杀杀他的气焰,但没想到察事厅意外失火, 害了王燃犀性命。”
珠帘后,太后轻笑一声, 她直视着崔珣:“当真?”
“千真万确。”崔珣垂首:“臣的身家性命,都源于太后,所?做之事,也都只会为太后筹谋。”
崔珣的这句话?,显然正中太后下怀,她笑了一笑:“今日天气不错,望舒,你伴吾去太液池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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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位于大?明宫禁苑,春日时分,太掖池碧波微漾,绿柳垂丝,莺啼蝶飞,崔珣伴于太后左右,于池边游览,一阵春风吹过,身着深绯官服的崔珣忍不住掩袖咳嗽,太后见状,唤内侍取来雪白狐裘,披于崔珣身上。
崔珣谢恩之后,太后才道?:“你这病,让御医瞧过没有?”
崔珣道?:“瞧过了,也开了方子。”
太后点头:“那些弹劾你的奏表,你也不需忧心,有吾在?,圣人也不敢发?作你。”
“谢太后。”
“裴观岳等?人,心心念念,要将吾赶去兴庆宫养老,但吾不会趁他们的心,否则,三十年心血,会付之一炬。”
崔珣恭敬道?:“臣愿做太后手中的刀。”
“三年前,你在?大?理寺的监狱里,也跟吾说这句话?。”太后似是想到当日那个生?于绮罗、长于珠玉,本应泛舟曲江,听雨品茗的博陵崔氏子,却在?阴暗囚牢中,拖着遍体?刑伤的身躯爬向她,用被拔光指甲血淋淋的十指抓着她的裙摆奄奄一息恳求,她徐徐道?:“否则,就凭你出自博陵崔氏,吾就不可?能用你。”
太后对博陵崔氏的憎恶,向来毫不掩饰,先帝驾崩后,太后临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尚书右仆射崔颂清赶出长安,崔颂清辅助先帝推行?太昌新政,劳苦功高,能力卓绝,但太后执政的这二十年,他却始终闲居博陵,连个江州司马都没得做。
没有人知?道?太后为何这么憎恶博陵崔氏,许是太昌帝修《宗族志》一书,群臣将博陵崔氏排在?李氏皇族之前的旧怨,又或许是崔颂清为相的时候与太后有了矛盾,总之,太后临朝以来,没有用博陵崔氏一人。
直到崔珣出现。
太液池侧,杨柳青青,崔珣裹着雪白狐裘,身影清雅如玉,与绿柳一起?倒映在?碧波之中,显得他像一个抚琴观鹤、淡泊名利的世家贵胄,但谁能想象到,此人非但不淡泊名利,而且心狠手辣,恶行?昭彰,根本是个人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活阎王。
他垂首道?:“太后救了臣的性命,臣愿为太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望舒,这三年,你虽执念太深,屡有违逆,但也算是忠心耿耿。”太后腰间挂着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随着行?走微微摇摆,余香袅袅:“而且,你不但帮吾找到了明月珠的香囊,还惦记着明月珠在?法门?寺栽种的菩提树,你能知?吾之心,好?吾所?好?,所?以有些事,吾也不愿计较了。”
崔珣这才恍然,原来太后不责罚他害死王燃犀一事,是因?为还念着香囊和菩提树的情分,换言之,是李楹帮他又逃脱了一次责罚。
但是,若太后知?晓他在?秘密调查李楹之死,而且真凶极有可?能涉及太后,那到时会如何?
春寒料峭,崔珣一时之间,竟冷汗湿了衣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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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如此,但崔珣仍然瞒着太后,继续秘密调查着她身边之人,只因?查出真凶,李楹才会将盛云廷埋骨之地告诉他。
他别无选择。
李楹恨他,与他交谈时总会冷言冷语,显然是不愿见到他的,但是她需要询问他案情进展,又不得不见他。
即使这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也仍然来了,她收起?绢伞,掸了掸绿色油帔上的雨点,鹿皮靴沾了泥水,可?踏在?崔府长廊中,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她缓步走到崔珣的书房,崔珣在?看《出入录》,李楹走路没有声音,但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他头也没抬,只在?李楹脱下绿油帔,端坐在?他对面时,他才微微抬眸,说道?:“我看了几日的出入录,并没有发?现什么。”
这个回答,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她从崔珣手中接过《出入录》,沉默看了起?来,她不想和崔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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