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香青柠
李楹涂药粉的?手一滞:“他为何和我阿娘有仇?”
“沈阙……是沈国夫人之子……也就是你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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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国夫人,乃是李楹的?姨母,也就是太后唯一的?姐姐,沈国夫人向?来与太后感情甚好,太后少时家?贫,便想着通过良家?采选的?方式,入宫做宫女?改变命运,但是彼时她却穷到连一双合脚的?鞋子都没有,如此?穷酸,又怎么能入得了花鸟使的?眼?沈国夫人当时已经?出嫁,于是便脱下自己的?鞋子给太后穿,又说服丈夫,掏空积蓄,为太后做了一身丹碧纱纹六幅裙,华服加持下,更显得太后华如桃李,姿容绝世,太后就这般成功采选入宫,从此?一步步踏上大周最顶峰的?位置。
可以说,没有沈国夫人,就没有太后如今的?荣耀和地?位。
但是谁能想到,沈国夫人与太后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在李楹死后的?第二年,刚刚诞下沈阙的?沈国夫人,与女?儿沈蓉一起被太后毒死,理由是沈国夫人欲送沈蓉入宫争宠,太后无法忍受,所以才心狠手辣到将阿姊和甥女?一起毒死。
据说沈国夫人死之前,大骂道?:“姜灵晔,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你不念赠鞋之恩吗?”
可太后置之不理,沈国夫人与沈蓉被毒死后,太后对外宣称二人是暴毙而亡,并?且将二人追封为沈国夫人和平山郡夫人,以表哀悼。
其后,随着太后年纪渐长,许是终于念起了赠鞋之恩,太后开始对沈国夫人心存内疚,于是对她留下的?幼子沈阙恩宠日隆,不但赏赐不断,而且年纪轻轻就封他为四品右监门卫中郎将,协掌长安诸门门禁,可以说沈阙在长安城算是炙手可热,势焰熏天。
但就算太后给沈阙再?多恩宠,杀母之仇,也不共戴天,所以崔珣说沈阙这般对盛云廷,不是和盛云廷有仇,也不是和天威军主帅郭帅有仇,而是和提拔郭帅的?太后有仇。
李楹沉默,她在活着的?时候经?常见?到姨母和表姊沈蓉,姨母和蔼可亲,表姊美?丽大方,阿娘和她们关系也非常好,谁能想到,最后居然是那般惨烈的?结局呢?
她垂下眼眸,将最后一点?药粉涂到崔珣伤口处:“我不知道?事情实情,我不做评价。”
她仍然不相信是阿娘毒杀了姨母和表姊。
崔珣换药之后,已是疼的?昏昏沉沉,李楹将干净中衣为崔珣披上,遮住他满背的?狰狞伤痕,雪白中衣披在他清瘦的?身上,脖颈肌肤莹润如玉,就如遗世雪鹤,他声音愈发轻:“云廷的?尸首……不能在那里?……我要将云廷……接回来……”
“你已经?被夺官了。”李楹说道?:“那是官道?,你接不回来。”
“当恶犬……当了三年……总有些余威……”崔珣昏沉道?:“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李楹抿唇,她小心将榻上锦衾为崔珣掖好,她不再?劝崔珣,而是说道?:“既然你想接,那便试试吧。”
她清洗着血染红的?白色绢布,过了会,突然说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自己是恶犬了,我没见?过哪只恶犬,会为同伴收敛尸骨的?。”
崔珣伏于榻上,寂然无声,李楹以为他又昏睡了过去,他这两天一直是这样,昏睡一阵子,又疼醒过来,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李楹跟他说话,他没有回应,李楹再?一看,他已经?疼晕了过去,所以李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洗好绢布后,又开始收拾起白瓷药瓶,忽然崔珣微弱说了声:“知道?了……”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朝崔珣看去,崔珣趴伏在榻上,双眸紧闭,鸦睫翦翦,面白如纸,依旧是那般意识模糊的?模样,李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由揪了揪自己耳朵,那微疼的?触感告诉她,她没做梦,原来,她没听?错。
李楹看了半晌,才抿了抿唇,转过头,收拾好白瓷药瓶等物,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走出卧房,只是走出去时,脚步却轻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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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崔珣所说,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即使崔珣惹怒了太后,被笞一百,褫革官职,但是对于底层小吏而言,他仍然是那个侍奉了太后三年的?莲花郎崔珣,何况崔珣才刚刚二十?三岁,年轻,俊美?,说不定太后哪一天就又想起他,让他又复了宠,到那时,得罪他的?人还有命在吗?
所以当崔珣带着察事厅武侯于夜间挖掘长乐驿与通化门间的?官道?时,通化门楼观上值守的?士卒明明看到了,但几人对视一眼,都心领神会的?当作没看到,他们只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太后和圣人一面的?微不足道?小人物,又怎么敢得罪太后的?脔宠呢?
是夜,暴风,骤雨。
武侯们穿着挡雨的?蓑衣,手拿铁锹,奋力挖掘着,一身黑色鹤氅的?崔珣于过路亭中远远站着,看着簸土扬沙,尘土飞扬,他连眼都不眨一下,而是一直不转睛的?看着,生怕错过什么。
李楹在一旁陪着他,崔珣明明伤还没好,却坚持要来,他说,他来了,盛云廷的?尸骨,一定会出现。
他还没站一会,就头昏目眩,身躯已是摇摇欲坠,李楹及时搀扶住他的?臂膀,崔珣这才站定,他抿唇,看向?李楹,夜色下,他面色苍白,鸦睫如墨,双眸雾蒙蒙的?,如覆薄霜,似有些晕眩后的?茫然,整个人病态脆弱的?如同伶仃之鹤,李楹抬首望着他双眸,她突然之间,觉得有很多事想问他,但最终她还是放开了搀住他臂膀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道?:“你撑不住的?,还是回去吧。”
崔珣只是喘息着摇头:“只有今晚了,只有这次机会了……”
李楹知晓他的?意思,他已被罢官,如今是挟以往余威,才争来这最后一个妄为的?机会,等到天亮,只怕又有一堆奏疏要参他擅挖官道?的?罪名,到时候,会不会再?来一百笞杖,都难说。
他今晚,是一定要接回盛云廷尸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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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已是滂沱如柱,官道?上挖出的?尘土被雨水浸湿,蜿蜒如泥河般往四周流去,穿着蓑衣的?武侯们仍然在奋力挖着,但他们挖了三个时辰了,仍然一无所获。
崔珣紧抿双唇,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楹心中也开始着急起来,这天快亮了,盛云廷的?尸首还没找到,莫非,不在这里??
但她很快又跟自己说不可能,盛云廷说他的?尸首埋在通化门外,那就应该在这,只是,会不会不在官道?里??
李楹于是对崔珣道?:“官道?都快挖遍了,还是没找到,是不是在私道??”
“不,一定在这里?。”
崔珣喃喃说完,他忽然扶着过路亭的?亭柱,一步一步,忍着背伤的?剧痛,艰难挪到了亭外。
李楹大惊:“崔珣,你做什么?”
他伤还没好,他不能淋雨的?。
但是崔珣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瓢泼大雨中,他趔趔趄趄,跌跌爬爬,满身泥水,往官道?边奔去,李楹也跟出了过路亭,她跺脚喊着:“崔珣!崔珣!”
崔珣跟没听?到一样,过路亭距离官道?大概百步,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而行,李楹又唤了几声,忽然不唤了,而是站在滂沱暴雨中,咬着唇,目光交织纷杂,望着崔珣磕磕绊绊的?背影。
拿着铁锹挖掘的?众武侯纷纷跪下,惧怕请罪:“少卿,我等无能,没有挖到……”
崔珣没有理他们,他身上鹤氅都是泥点?,背上伤口因为动作太大,许是又裂开了,剧痛阵阵袭来,痛到他眼前发黑,他脸色惨白,定定望着被挖掘的?坑坑洼洼的?官道?,一个武侯小声道?:“少卿,全部都挖遍了,没有……”
崔珣忽看向?一个稍浅点?的?坑,他胸膛剧烈起伏,然后懵然往前走了一步,但他却没注意到脚下青石,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绊倒在地?,背后中衣似是被血浸透,但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只是连滚带爬,爬向?那个坑,然后双手用力挖着土,那武侯仍道?:“少卿,这里?挖过了,没有……”
还是其他武侯使劲朝他使眼色,那武侯才胆怯住了嘴,崔珣置若罔闻,他指甲断裂,手指已经?挖到流血,十?指连心,他却跟毫无知觉般,继续挖着,不知挖了多久,一截白骨出现在他眼前。
崔珣整个人愣住了。
李楹站在雨中,她看着崔珣跪在地?上的?背影,豆大的?雨点?噼啪噼啪砸在她的?脸上,她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泪。
片刻后,崔珣才缓过神,他继续用流血的?手指挖着,只是动作变的?十?分小心,仿佛怕毁损到什么一般,终于一具白骨完整出现在他面前。
白骨仍然穿着天威军的?铠甲,铠甲上尽是乌黑的?血渍,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刀痕遍布在铠甲上,将铠甲砍到千疮百孔,透过这些刀痕,能清晰看到铠甲里?面惨烈的?根根碎骨。
崔珣跪在白骨面前,血肉模糊的?指尖深深嵌入浮土中,他嘴角也开始溢出鲜血,鲜血一滴一滴,夹杂着浑浊雨水,渗透入黄壤中,他望着那具白骨,声音在倾盆暴雨中几乎轻不可闻:“云廷……十?七郎,带你回家?。”
第030章 30
京郊墓冢, 盛阿蛮披麻戴孝,正神情木然的跪坐在地上烧着纸钱。
几个壮汉削了四?根竹竿,插在墓冢前, 然后在竹竿顶端四角盖上一张粗陋草席,形成一个简易的草棚,他们抬起?地上的一口薄棺, 安放在草棚中, 然后便从草棚中钻出,找盛阿蛮要着铜钱。
盛阿蛮木呆呆从丝囊中取出铜钱, 一一分给他们,分到最后一个壮汉的时候,那?壮汉不怀好意在她柔滑手上摸了把,盛阿蛮将手抽出,瞥了他一眼:“滚。”
那壮汉有些恼了:“你一个教坊的乐姬, 装什么贞洁烈女啊?”
盛阿蛮不跟他辩:“滚。”
“我们是看你可?怜, 才接你这桩买卖, 否则,谁愿意给你那?阿兄抬棺啊?你阿兄可?是圣人御笔亲批的败军之?将!圣人都不许他下葬,你们盛家的亲戚都不愿给他抬棺的!”
盛阿蛮重新又跪在盛云廷墓前,她不再发一言,而是将纸钱一个个投入火中,然后怔怔看着木碑上刻着的“盛云廷”三个字流泪,那?壮汉本?欲再嘲讽, 却被其他人拉走?:“算了算了,这小娘子无依无靠, 看着怪可?怜的,你也?别吵了, 积点阴德吧!”
壮汉被不情不愿拉走?,墓冢前顿时人去楼空,只留下盛阿蛮默默流着泪,烧着纸钱。
当?烧完最后一个纸钱时,盛阿蛮眼睛已是红肿的跟桃子一般,她喃喃道:“阿兄,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她眼泪越流越多?:“阿兄,纸钱烧完了,你放心,阿蛮会再去挣的,阿蛮会给你烧很多?纸钱的,阿蛮不会让你在地府受穷的。”
她跪在墓前,直到纸钱灰烬变凉,她也?不愿意起?身。
身后似乎有些动静,盛阿蛮好像感觉到什么,她擦了把眼泪,平静道:“崔珣,你出来,我知道你来了。”
身后静默了下,然后传来乌皮靴踩着树枝的咯吱声?。
盛阿蛮没有回头,她只是看着刻着“卒年隆兴十四?年”的木碑:“我阿兄,为什么会埋在通化门外??”
身后那?人没有回答,盛阿蛮又问:“他们跟我说,阿兄是想去大明宫报信,结果被山匪杀了,是不是?”
崔珣依旧没有回答,盛阿蛮忽轻笑了声?:“什么山匪,敢杀天威军的虞侯?又是什么山匪,敢把人埋在官道里?”
崔珣身形嶙峋如竹,他终于艰难开了口:“你就当?,是山匪吧。”
盛阿蛮听罢,慢慢起?身踉跄站了起?来,她转身,眼红如桃核:“崔珣,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是不是山匪?”
崔珣看着她,袖中手指紧了又松,他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静如幽潭,他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是。”
盛阿蛮又笑了声?:“山匪……山匪……”
她喃喃几句后,才又看向崔珣:“好,那?我也?没什么话和你说了。”
她俯身,抱起?灰烬边的木匣,然后打开,木匣里面满满都是铜钱。
盛阿蛮语气十分平静:“这些钱币,说是阿兄的一个朋友给我的,除了你,他哪有这么阔绰的朋友?所?以,是你给的吧。”
崔珣还?没来得及回答,盛阿蛮就将木匣一扔,铜钱哗啦啦都掉到了地上,盛阿蛮说:“我不要。”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块金灿灿的金铤:“这是教坊管事说有人给我赎身用的,也?是你给的吧?我也?不要。”
她手松开,金铤掉落在到地上,砸出沉闷声?响,她看着崔珣惨白如雪,但?仍然旖丽如莲的面容,忽笑了声?:“真奇怪,我以前居然还?喜欢过你这种人,如今想来,只觉得恶心。”
她脚踏过那?些掉在地上的铜钱,经过崔珣身边的时候,她停下,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好意思来我阿兄墓冢的,但?是你要来,便来吧,我阿兄是为忠义而死的,你多?看看他的棺木,正好想想你自己,是怎么厚颜求生的。”
说罢,她就连看都不愿看崔珣一眼,而是加快脚步,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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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阿蛮走?了很久,崔珣才抬眸,看向盛云廷的棺木,他的棺木孤单单放在破陋草棚中,和周围那?些高?高?隆起?的坟堆形成鲜明对比,别人都能入土为安,他不能。
崔珣垂下鸦睫,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色琉璃瓶,扒开瓶塞,馥郁酒香扑鼻而来,他将琉璃瓶倾倒,倒在盛云廷墓前,然后看着刻着盛云廷名字的墓碑,眼中滑过一丝恍惚,他喉咙滚动了下,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那?青色琉璃瓶放在盛云廷墓前,然后俯身,去拾地上的木匣,拾起?木匣后,他又去拾地上脏了的铜钱,将铜钱一个个,重新放进木匣里
忽然一只纤白柔荑,也?俯下身子,在捡地上的铜钱,两人手指相触,崔珣抬首,是李楹。
李楹是和崔珣一起?来的,不过崔珣和阿蛮谈话的时候,她一直站在树后,静静看着,直到此刻,她才出来,崔珣看到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垂下双眸,继续捡着铜钱。
李楹也?没说话,她也?在认真捡着铜钱,突然她的手,碰到了盛阿蛮丢弃的那?根金铤。
这金铤,似乎十分眼熟。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耳边就响起?崔珣的低哑声?音:“这是你找鱼扶危换的金铤。”
可?是那?些金铤,不是全部送给大理寺的小吏,贿赂他取案宗吗?
崔珣声?音很轻:“你给了我九根金铤,我只送了一根给大理寺的曹坤,其余的,我拿了。”
李楹有些怔住,崔珣俯身捡起?一枚铜钱,他不敢看李楹:“对不住,我会还?你的。”
李楹忽然微微笑了笑,她捡起?金铤,直起?身子,问崔珣:“崔珣,你拿其他八根金铤,做什么去了?”
崔珣将捡起?的铜钱放入木匣,他依旧不敢看李楹,只是垂眸俯身去捡铜钱,重复道:“我会还?你的。”
李楹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还?,我只想听你说,你拿那?八根金铤,做什么去了?”
崔珣手指紧紧握着木匣匣口,他没有回答,而是逃避似的避开李楹目光,俯身捡着铜钱,李楹叹了叹,然后语气没有怪责,反而十分轻柔:“崔珣,其实我知道你拿金铤做什么去了,但?我想听你说。”
崔珣也?感受到了她语气中的善意,他捡铜钱的手滞了一滞:“我……”
但?后半句话,他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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