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香青柠
他们眼中的炎炎烈日,瞬间变成了晓风残月, 碧空如洗成了长夜难明,连宁静美丽的村落,也成了荒芜枯败的断壁残垣。
村民们茫然了,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鬼魂, 二百二十?人惊诧莫名,直到来到村口坟冢, 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时,才如梦初醒。
原来,他们已经死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死?
众人想到了灵虚山人给?的那一碗圣水。
他们也渐渐想起了喝下圣水那晚的事。
他们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三月十?四日晚, 他们集体心?甘情愿喝下了那碗圣水, 因为灵虚山人说, 喝下了,他们就能去天宫。
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再怎么辛劳耕种?,一年所得也不过百文钱,这百文,还要交田赋、户赋、口赋,以及等等苛捐杂税, 最后到自己手上的,连十?文钱都没有, 孩子没有衣服穿,大人没有食物吃, 活都活不下去,可他们又不敢造反,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麻木忍受着。
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还没有尽头,他们挨饿受穷,他们的子孙也要挨饿受穷,因为他们是农户,农户的子孙,只能做农户,要怨的话,只能怨他们不会投胎,他们的子孙不会投胎,才会一直过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
但有一天,灵虚山人来了,他带给?了他们对前路的憧憬和幻象,只要他们按照灵虚山人说的做,他们日子就会好?转,死后还能去天宫,有吃不完的胡饼,穿不完的衣服,住很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会老,也不会死,过神仙一般的日子。
只是,他们什么都听?从灵虚山人,他们做了很多好?事,还用仅余的钱改变房屋布局,日子却仍然没有改善,还是那般穷苦,他们困惑了,这时,灵虚山人又来了,他告诉他们,他们福报够了,天帝已经同意?他们去天宫了,只要他们喝下圣水,他们就能去天宫享福。
他们每个人,包括孕妇、孩童,全?都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喝下圣水,但换来的,却是腹痛如绞,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他们魂魄没有去地府,反而?被拘在这里,以夜为日、以日为夜,用自己的寿数,为灵虚山人续命。
一阵静默后,哭喊声、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哭喊自己的厄运,怒骂灵虚山人的狠毒,埋怨丈夫妻子的轻信,
哭喊、怒骂、埋怨之后,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恨,恨灵虚山人,恨草草结案的官吏,恨让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世道,恨所有人。
黑色怨气迅速在空中萦绕,每一个人的脸,都狰狞可怖,众人朝着牛家村外走去,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他们只知道,他们要报复,报复这世上还活着的每一个人。
凭什么他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
眼瞅着二百二十?个厉鬼就要直扑桃源镇,忽然一匹纸马载着一个碧衣少?女飞驰而?来,少?女策马扬鞭,驰骋如风,到村口时,她勒住缰绳,从纸扎的骏马上跳了下来,拦在众人面前。
鲤儿率先认出少?女,他喊道:“阿姊,你怎么在这里?”
李楹看着满是怨气的二百二十?个鬼魂,她倒吸一口气,来的有些晚,但还好?,没有太晚。
她道:“我为渡你们而?来。”
一个村民嚷嚷着:“你是谁?你凭什么说渡我们?”
“我乃,大周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众人面面相觑。
纵然他们身处这个最是贫瘠不过的村落,但也有听?闻永安公主的大名,永安公主,仙容玉貌,光彩动天下,她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传言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就连洗面用的都是珍珠碾碎的粉末,没有一个人不羡慕永安公主的好?命,他们每次听?到永安公主的事情时,都会咂舌想着,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如果下辈子,他们投胎也能投成和永安公主一样,那就好?了。
但是,这个圣人最宠爱的永安公主,如何会来到他们这个鬼村?
仿佛看出众人眼中的疑惑,李楹道:“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鬼魂之身。”
众人一惊,相顾失色,永安公主,也会变成鬼魂吗?她的驸马不是世家大族吗?她不是应该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在圣人和姜贵妃的庇佑下,圆圆满满过完一生吗?怎么会这般年纪轻轻,就死了?
李楹点头道:“我死于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诸位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众人喃喃,整整三十?年,他们魂魄都被困于这鬼村之中吗?
众人面露哀色,头顶黑色怨气愈发深重,李楹一惊,她不会游说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消除他们的怨气,她只能将自己心?中最真挚的话语,全?部说给?他们听?,以此努力让他们不要成为厉鬼,她高声喊道:“诸位,你们含冤而?死,魂魄被困借魂阵三十?年,这固然是灵虚山人的罪孽,但是,这也是大周对不起你们。”
她徐徐道:“你们一夕之间,暴毙身死,这种?奇事,少?尹、刺史、大理寺卿各级官吏皆都失察,没能为你们找到凶手,此一过,其二,灵虚山人这三十?年来为非作歹、装神弄鬼,却无?一人将其揭穿,致使你们魂魄被困三十?年不得脱,此二过,其三,你们之所以轻信灵虚山人,是因为大周没有给?你们希望,你们辛苦劳作,却仍然吃不饱穿不暖,遇到灾荒,只能子为奴女为婢,世世代代都没有半点盼头,所以灵虚山人许诺你们一个美好?的来生,你们就轻信了他,致使自己横死,这是第?三过,你们的死,是大周对不起你们,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们!”
“我们得到了这天下,就要对这天下的子民负责任,可是我们没有做好?,让你们怀抱着虚假的希望死去,我替李氏皇族,替大周,向你们赔罪!”
李楹两手平放在一起,手指并拢,置于胸前,弯下腰肢,向这二百二十?人郑重行?了拱手致歉礼,众人皆是一呆,谁都没有想到,大周最尊贵的永安公主,居然会向他们这些卑贱的农户,赔罪?
但众人呆滞后,还是有人啜泣不止,那是李楹之前遇到的生下鬼胎的孕妇,她终于发现?自己怀中婴儿是个鬼胎,骇极扔下时,鬼婴桀桀一笑,化为黑烟消失,孕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轻信,也害了自己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痛极之下,她对李楹哭喊道:“你现?在和我们赔罪有什么用?我们都死了!我的孩子还没出生,也死了!你的赔罪,能还我们这么多条性命吗?”
李楹面露悲悯之色,她摇头:“我还不了。”
人群一片哗然,李楹咬了咬唇,又道:“但是,我虽无?法还上诸位的性命,却仍想恳求诸位,不要被怨气吞噬自身,去害了桃源镇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那孕妇哭道:“那我们,难道就不无?辜吗?我们就白死了吗?”
被她的恸哭撼动,众人纷纷嚷着:“对啊!难道我们就白死了吗?”
“我们做了那么多好?事,凭什么就这样死了?”
“我们不甘心?!”
“为什么我们死了,他们还活着?要死大家一起死!”
大乱一触即发,众人已经义?愤填膺,要涌向桃源镇了,李楹大急,手中鬼火化为绿色薄障,挡住众人脚步,她高声道:“你们听?我说!”
众人被鬼火挡住,无?法再向前一步,倒是安静了下来,李楹说道:“你们若化为厉鬼,去害了人,十?殿阎王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到时候刑罚之下,必然魂飞魄散!你们倒不如散去怨气,早日去地府投胎,这样,还能再世为人!”
有人喊道:“再世为人?做什么人?还做这穷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吗?生个儿子,生个孙子,还是连饭都吃不饱,那是去投胎做人,还是去受罪的?还不如做厉鬼,魂飞魄散就魄散,也好?过窝窝囊囊的做人!”
“不是这样的。”李楹急道:“如果你们能再世做人的话,就会发现?,如今的大周,已经和三十?年前不一样了,我阿耶推行?新政……”
她说到这的时候,忽顿了顿,她咬着唇,心?中涌现?一阵酸楚,她阿耶要杀她,她本一辈子都不想原谅他,更不想提起他的名字,而?新政,她是因其而?死,更不想提起这两个字,可是,如今不是纠结私怨的时候,她必须要说服这些人,让他们愿意?去投胎。
她音量反而?更大了些,如金石一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耳中:“我阿耶推行?新政,废除了很多苛捐杂税,他还开创科举,只要考试得中,就算是农户,也可以入朝为官,还可以做到宰相高位,科举除了明经、进?士科,还有武举、明算、明医等等,学问不好?,但武艺高强、算术出众、医术了得的人,也能找到自己的出路。我阿耶推行?新政十?年,选拔寒门人才无?数,他驾崩后,我阿娘则在巩固新政,新政施行?三十?载,大周朝堂,已大半都是寒门出身,而?且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比你们出身还要穷苦,但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照样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如果你们愿意?,你们也可以!”
众人面面相觑,皆都震撼不已,他们辛勤劳作,再怎么努力,还是贫困不堪,但今日有人告诉他们,像他们这样的人,居然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这让他们如何不目瞪口呆,心?神动摇?
李楹又道:“诸位,你们是因为没有希望才听?信了妖道之言,可是,现?在不同了,你们就算再次投胎成农户,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也不用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过着没有盼头的日子了。诸位,只要你们愿意?散去怨气,去地府转世,你们的来生,就还有希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众人喃喃念着,眼中慢慢燃起了希冀,怨气也没有方才的深重了,李楹见状,立刻说道:“如果你们当了厉鬼,害了人,就真的没有半点希望了,但是你们若现?在去地府,就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众人面上神色渐渐松动,李楹恳切说道:“今生,是大周对不起你们,来生,希望你们还愿意?做大周的子民,李楹,拜谢。”
说罢,她又双手并拢,置于胸前,向众人真真挚挚行?了一礼,众人缄默无?言,他们死于无?望,但现?在却告诉他们,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如果去投胎,就不会像此生这般无?望,既然这样,那为何还要做鬼?为何不去做人?
鲤儿扯了扯自己父母的衣摆:“阿娘,阿耶,我不想去杀人,我想去投胎,我想去考科举,我想去过好?日子。”
孩童稚言一出,愿意?去投胎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本来还在啜泣的孕妇也哭道:“我……我不想魂飞魄散,我也愿意?去投胎,来生,我要好?好?疼爱我的孩子。”
“我……我也愿意?。”
人群中,愿意?的声音此起彼伏,黑色怨气渐渐散去,终至完全?消散不见,李楹见状,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漆黑夜色之中,皓月当空,她面容也如月华般皎洁,眼眸如琉璃般澄澈明净,一阵风起,将她碧色衣袂和白色披帛吹起,飘飘欲仙,鲤儿不由道:“阿姊,你是神女么?”
李楹莞尔,她摇头:“我不是。”
她顿了顿,道:“我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她环顾四周,皎洁月光洒落满地,让她浑身散发着如月般温和而?宁静的淡淡光华,她说道:“大周的子民们,你们去投胎吧,望你们来生,皆如所愿。”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跪拜下来,他们虔诚叩首,对这个将他们从怨气中解救出来的大周公主叩首,她让他们不用变成厉鬼,不用魂飞魄散,在他们心?目中,她就是如同神女一般的存在。
崔珣飞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方才弄醒那几个暗探,让他们排查紫云观是否还有余孽,之后,他又飞快写了一封奏疏,让暗探呈与太后,奏疏之中,除了提议灵虚山人和紫云观道士应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外,还写道当地县尉负有失察之罪,应予革职查办,以及写了几个教化百姓的计策,以防日后还有如同灵虚山人一般的妖道害人,诸事妥帖后,他才草草包扎了伤口,嘱咐暗探对他在此间之事一字不提,然后才骑上康居马,飞快赶到牛家村。
他到牛家村的时候,便?看到李楹已经消除村民怨气,村民跪下虔诚叩首,以表谢意?,李楹被村民围在中间,衣袂翩翩,宛如天宫神女般圣洁美丽。
他静静看着,漆黑双眸,尽是点点温柔。
她救了牛家村的村民,也救了他。
她是他们的神女,也是他的神女。
更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第113章 113
牛家村的村民跪拜之后, 便化为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白光纯净无瑕,不带一丝怨气?, 如流星般萦绕于李楹的身旁,仿佛为她披上一层圣洁轻纱,其中一道跃到李楹的掌心, 恋恋不舍的叩了下她?的指尖, 李楹知道,这定然是鲤儿?。
她说道:“鲤儿, 去投胎吧,来生,做个状元郎。”
白光又叩了下她指尖,看起来如同颔首一般,然后便又跃到空中, 消失不见。
其余白光也陆续消失, 夜幕渐渐恢复平静, 李楹抬眸,望向面前静静伫立的崔珣。
崔珣颈侧伤口已经?敷了伤药,鲜血已然止住,只?是说话时还是有些疼痛,他牵着康居马,哑声道:“上马吗?”
李楹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我还是骑纸马吧。”
两人俱有心事, 俱不敢开口,只?能各自骑着马, 往牛家村里沉默走去。
牛家村里的浓雾已经?完全?消失了,通往万壑山的小径畅通无阻, 万壑山陡不可言,唯有牛家村这段山路还能勉强前行,过了万壑山,便来到了巩州城。
到巩州城山脚的时候,两人已经?爬了一天一夜,虽然有马匹代步,但仍然疲惫不堪,崔珣寒症入骨,夜间凉风侵蚀之下,他只?觉四肢百骸都阴冷疼痛,浑身更是半点气?力都无,连牵马都牵的勉强了。
他摸向自己的袖中,那里还收着一瓶红色药丸。
但他手指刚握紧玉白瓷瓶,李楹就看了过来,崔珣手指不由放开,李楹抿了抿唇,她?没说什么,只?道:“十七郎,我们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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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林之中,一顶四周罩着厚重纱帛的步辇停放在枯叶之上,步辇里面?燃着凤鸟纹香炉,炉中燃着香炭,暖融舒适,崔珣昏沉沉的躺着,李楹俯身,去探了探他额头?温度,果然温度滚烫,李楹蹙眉,煎了碗伤寒药,一匙一匙喂他服下,崔珣无意识的配合着,一碗药喝完,他还是有些神智昏乱,他想开口,却牵动脖颈伤处,疼的微微蹙眉,李楹见状,说道:“不要说话。”
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
崔珣闻言,真的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了,李楹也没再说话,而是不断用帕子?擦拭着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反复几?次后,她?又探了探他额上温度,发现高热有些退了下来,她?这才略微安了安心,崔珣闭着眼睛,似乎沉沉睡了过去,李楹将白色狐裘盖于他的身上,然后也躺了下来,侧着身子?,呆呆看着他。
她?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那是在宫中废弃的荷花池,她?在池底,他在池上。
她?其实到现在也没明白,他明明那般讨厌莲花,为什么会愿意到这荷花池畔独自饮酒?或许,是因为荷花池已经?废弃,里面?莲花全?数枯萎,一株都不剩,那腐败枯杆和灼灼莲花也没什么关系了,又或许,是除夕那晚,宫中四处喧嚣,只?有这荷花池勉强算是清净,再或许,是他在自我厌弃,他不愿看到盛开的莲花,倒愿意看到枯萎的莲花,种种因由,李楹并?不知晓,只?能猜测。
但无论是何因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遇到了他。
她?还清晰的记得?,看到他第一眼的模样?,眉眼艳极,将满天的绚烂赤霞都比了下去,望之使人惊叹,但这般艳极的眉眼,却有着极为苍白的面?色,还有极为冷淡的神情,他裹着白色狐裘,坐于池边饮酒时,整个人不真实极了,彷佛稍一触碰,他就会消失不见。
李楹手指,慢慢抚上崔珣面?庞,虎狼之药停用,他面?色又变得?苍白起来,她?好像又有了荷花池那日的感觉,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消失不见。
她?怔怔的,手指抚向他脖颈伤口,伤口有些深,如果灵虚山人再割深一寸,他就会真的消失不见了。
一阵后怕从她?心中涌来,后怕之后,便是愧疚、不安交织的情绪,李楹看着崔珣,毫无睡意,崔珣闭着眼睛,忽然开口喃喃道:“明月珠……”
李楹垂眸,道:“不要说话。”
她?抚着他脖颈伤口,莫名又有些气?恼:“你不疼吗?”
崔珣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哑着声音道:“明月珠,你知道,我撑不到岭南的。”
李楹咬着唇,她?问:“去岭南,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崔珣安静片刻,说道:“嗯,很?重要。”
“你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去?朝中那么多官员,你手下那么多暗探,为何偏偏要你拖着病体去?”
“我信不过别人的。”崔珣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脖颈伤口,他疼痛蹙眉,但仍然认真和李楹解释,声音嘶哑之下,愈发显得?艰涩:“除了我,还有谁在乎他们五万人的冤屈?”
李楹沉默了,是的,除了他,谁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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