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 第166章

作者:尾鱼 标签: 惊悚悬疑 三教九流 异想天开 异闻传说 玄幻仙侠

  这些年,颜家的人张罗着要找颜如玉的父亲,说是“走之前至少跟亲人见个面,再混账也是爹嘛”,就是可惜,总找不着。

  只颜老头知道,颜如玉十八岁那年,在母亲忌日的那天,用一根绳子,活活把亲生父亲勒死在母亲坟前。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不是,命运在颜如玉勒紧绳子的那一刻就来了,勒死父亲的那根绳子,也终将勒死他自己。

  所以,亏心吗,不亏心,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第150章

  颜老头说得如此笃定, 陈琮觉得好笑。

  “照你的意思,事情都是颜家人做的,你清清白白。他们这么保你, 甚至不惜去坑害别人, 就因为感激你几百年前从菜人市上救了他们的祖宗?”

  颜老头摇头:“当然不是。”

  “要知道, 人都是健忘的, 救了颜菜人的恩情,最多管三代。他们至今还把我当回事, 那是因为这几辈子下来, 颜家人遭遇的大祸事、大危机里,总有我在保驾。”

  陈琮大致听明白了。

  颜老头相当于一个大家族“保家仙”的形象, 和颜家人利益捆绑。不知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但颜家人的危机会由他去化解, 而他的危机——譬如身份可能泄露——自有颜家人不遗余力去帮忙遮掩。

  姜红烛这样的人, 在颜家人眼里, 只是嗅到味儿飞过来的苍蝇,还未能在颜老头毛发稀疏的脑袋上停稳, 就被伶俐而又体贴的颜家人一拍子给拍扁了。

  陈琮简直有点佩服颜老头了:这么一个异类,居然能在人群中安全地隐匿了这么久, 还得到了一大家门的庇护。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给泄露出去?”

  颜老头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怕。”

  “泄露出去,最严重不过是一个死。你以为我会怕死么?”

  “刚在这世上落脚时, 确实看什么都新鲜,但你别忘了, 几辈子都过去了。几辈子下来, 吃穿用度、行船走马, 是跟以前不同, 但人, 人和人,还是那样,唱的都是旧戏码,看着看着,就腻味了。”

  “生死于我,而今就是两扇门,区别已经越来越小了。生门漫长而乏味,不瞒你说,我现在不至于很想寻死,但我对死门确实更感兴趣,因为结局未知嘛,未知会引发猜测,猜测会让人兴奋,我这把年纪,还能有猜测和兴奋的事,很不容易啊。”

  颜老头说到兴奋处,眼睛发亮,笑意都更加余味悠远了些,似乎在咂摸着自己死时的别样意趣,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陈琮啊,你是个聪明人,为了你好,我建议你别做这事。因为你不知道报复什么时候来、会遭到怎样的报复,颜家七百口呢,你知道他们都是谁、干什么的、住在哪?活祖宗叫人给弄死了,他们能不做点什么?”

  “还有,我这人是个热心肠,这么多年,你又知道我帮过谁、救过谁、收养过谁吗?他们都会是你暗处的敌人,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向你和你关心的人下手,你真的想把自己搅和进这种看不到头的麻烦里吗?”

  “一动不如一静,你就当没见过我,反而安稳。非要闹出点动静,怕是很快就会有死伤,还为数不少,何必呢。再说了,我这趟完全可以不来见你,但我还是带着诚意和礼物来了,你懂事的话,应该感激我才对。”

  陈琮大笑:“那别了,你带回去吧,你的礼物我不感兴趣,更加不想感激你。”

  他摁住沙发扶手起身:一时冲动,跑来和一个老鬼叨叨了这么久,今天的飞机是不用去赶了,改明天的票吧。

  颜老头没看他,悠悠然继续说自己的:“第一,是你爷爷陈天海的遗物。我觉得,还是应该转交给你,你说呢?”

  陈琮人都起身了,沉默几秒,又坐了回去。

  不愧是活了几辈子的老鬼,很懂人心,他得承认,听到这话时,对颜老头居然生出些许感谢来。

  “第二,是阿玉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我听说你一向不喜欢他,但他现在已经死了,你希望他遭的报应,他也遭了。我想,对他的东西,即便嫌弃,也至少看一眼再丢吧。”

  陈琮继续沉默。

  “第三嘛……”

  颜老头没急着说第三点,他拿起靠在摇椅边的拐杖,用杖头把白纱帘挑起些许,出神地看外头灯火幽明的石窟。

  “这第三,我听阿玉说了在魇神庙发生的事,你那个朋友去哪了,我想,我约莫知道点。”

  陈琮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冲上了颅脑,他猛然抬头:“你知道?”

  颜老头答非所问:“你首先要知道,我是从哪来的。”

  ***

  颜老头说,如果根据佤族司岗里的创世神话,那他属于第三批人类,肉骨铸就,有生有死。

  但第三批人类,也并不完全相同:大类之下,还有细分,比如身体结构的差异、饮食口味的差异等等,无法求同存异,只能党同伐异、混战不休。

  最终剩下两大支,胜出的那一支盘踞了地面、阳光之下,而败北的那一支为了保命,躲入地下,就此不见太阳,以“逐日”为己任,自称夸父一族,又被人起了个禽兽贱名,叫地枭。

  颜老头,就是地枭。

  陈琮不信:“躲入地下就能躲过去了?不怕你们隔三岔五往地面跑?”

  他历史学得不错,知道这种生存战争向来残酷:躲入地下就没事了吗?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给挖出来斩草除根。

  颜老头淡淡说了句:“这就是女娲有远见的地方了,传说她的尸身坍塌在一个叫青壤的地方、极深之处的涧水之中,从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又叫‘黑白涧’。也可以理解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

  “黑白涧的那一头有致命的辐射,人要是越了界,就再也回不到地面之上了。”

  陈琮恍然:“所以人是追不进去的?进去了,就永远留在那了?”

  颜老头点了点头。

  地底环境之诡谲,说是另一个世界也不过分:为了适应,夸父一族的身体渐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比如,不能见日光,日光于他们而言,是加速身体异变、寿命衰朽的毒药。

  再比如,寿命有所延长,人的生命模式是劳作一日、休息一晚。而他们是多次休眠,两次休眠的间歇期出来活动。休眠时长因人而异,上百年到几百年不等。

  陈琮没听明白:“不能见日光,你还在地面上活了这么久?”

  颜老头轻描淡写:“可以服药啊。不过你放心,这种药不好调配,往往吃着吃着,就没下顿了——所以我这类人,在你们中间,并不多。”

  铺垫了这么久,应该快说到正题了,陈琮约莫有点概念:“你不会是想说,我朋友去地下了吧?”

  颜老头说:“不然呢,你早该想到啊。你们那个养神君,不是看到了有一团异样的颜色、从山体间直直往地下去了吗?”

  说到这儿,他抬起一条手臂,给陈琮当例子。

  “你看我们的身体,肉骨一大块,但其实里头有玄虚。体内有血管、脏器,血液的流动、营养物质的汲取,自有其循环运输的管道。”

  “大地也是一样的,看似敦实的一整块,但里头有罅隙、空洞,像蛛网、毛细血管,总有通结的点。你的朋友去了地下,地面之上有多大,地面之下就有多大,下头是一整个世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去了青壤。因为传说中,女娲炼石的炉火,就燃在我们的脚底下。”

  ****

  地下也有方位,分了东南西北和上下。

  颜老头还小的时候,就被叮嘱过一句话,那意思是“四方可走,上下莫去”,在他们眼中,上下都是绝路,下头的还要更绝点——上头是黑白涧,虽然凶险,至少有“偷渡”的通道和可能性,但下头是炼石的烈火,是一切的终结,管它什么东西,到了那儿都得化作飞灰。

  颜老头胆子小,没有往地下更深处“探险”,但他听胆子大的讲过:没人真的看到过烈火,因为下到一定程度,燥热得受不了,原本湿土里的水汽都被烘烤得焦干,如果没留神把手撑到了石壁上,顷刻间就能闻见烤焦的肉香。

  炼石炼石,那里是“火灭”和炼化石头的地方,肖芥子应该是去那儿了吧。

  ……

  陈琮听得口唇发干,仿佛地下的烈火也在烘烤着他一样:“这意思,是没法下去找她的,是吗?”

  颜老头看向陈琮,目光中头一次显露出轻蔑的意味来:“你去不了,你连‘黑白涧’都跨越不了,人得接受现实。”

  “那她呢,她还能回来吗?”

  颜老头摇头:“我不知道,她这种情况,是我没接触过的,不好下结论。但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想法……”

  陈琮嗯了一声:“你说。”

  “如果她如我所料,去的是女娲炼石之所,那么她一定会越过黑白涧,这道界线,对她不可能没有影响。所以,你设想的那种、好像出门旅游一般的‘回来’,多半是实现不了的。但是,有石蝗护着,应该是平安的。”

  陈琮笑起来,一时间,也说不清这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过“平安”两个字,他还是喜欢听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芥子越过了黑白涧,岂不是去了你的老家?你离家几辈子了,回去过吗?想家吗?”

  颜老头没说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爷爷的遗物和阿玉要送你的礼物,我放在门边的提兜里了,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话里话外有送客的意味,陈琮很知趣:“行。”

  想想又补了句:“谢谢你的诚意和礼物。”

  颜老头窝进躺椅里,摸索着打开客房的音响,含糊回了句:“我就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

  陈琮在门边找到了提兜,里头有两个锦盒,沉甸甸的。

  伸手去拧内门把手时,听到屋里传来音乐声。

  听着像是粤语老歌,很有年代感,乍入耳又像童谣,起乐有些鬼气,又带点哀伤,不是陈琮喜欢的调调,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听进去了之后,就拔不开腿了。

  他又走回大厅里,倚着门沿多听了两句,粤语他听不懂,只是觉得歌声沙哑含糊软糯,勉强听清两句,好像是“月亮光光”或者“月亮慌慌”。

  陈琮忍不住问了句:“什么歌?挺好听的。”

  颜老头没看他,躺在摇椅里轻晃,窗帘不知什么时候又打开了,他像是晃在大小佛陀、菩萨和力士幽深的目光之中。

  “思乡的歌。”

  哦,思乡的歌,看来还是想家的。

  ***

  陈琮坐着酒店的小行李车,又曲里拐弯地回到酒店正门口。

  他叫了网约车,看距离,接单的司机离着挺远,要等上好一会儿。

  闲着也是闲着,陈琮把提兜里的物件挨个打开了看。

  颜如玉的礼物在他意料之中,是哭脸的那半块襁褓玉人。

  陈天海的遗物则是一枚紫黄晶的龟形印钮,上头还结着陈旧褪色的挂绳。

  陈琮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这是爷爷陈天海养的石头,他后来改养儿子的那块水晶佛头,等于是把这一块弃养了。

  不知道爷爷的石胎是什么,这印钮呈龟形,该不会是一只老龟吧?

  正如此想时,手机上有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陈琮还以为是网约车司机要到了,随手接起:“我就站在酒店门口,你到了就能看见。”

  哪知不是。

  对方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说话还带点陕西口音:“你好,请问是陈琮先生吗?”

  吐字很糟糕,把他的名字硬生生念成了“成虫”。

  陈琮心内叹气,都不知道该答“是”还是“不是”:“你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