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鱼
陈琮没吭声。
他又想起他爸陈孝,每次去探视,他爸都是龙虾的姿态,眉头往往紧锁,应该在焦虑着龙虾的焦虑。小时候,他拒绝喊爸爸,因为觉得丢人;长大了,懂事了,会间或叫一声,但心里还是困惑的。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科技真的足够先进,把他爸的意识植入电脑,一打开电脑,他爸就会跟他聊天、和他吵架,对比精神病院的那个,可能他会跟电脑更亲吧。
福婆说:“和人一样,石头也是一个能量体,如果不局限于肉眼看到的表相,用生长的年限来代表能量的大小,那石头还是这么小的一块吗?还那么难进吗?”
陈琮恍然,一颗心砰砰乱跳。
明白了,那石头可就太大了,不说高达45亿岁的钻石,单以水晶论,上亿年的生长周期,那得是多大的能量场?人才能活多久,人那点能量场,到了水晶面前,只是上头的一粒微尘吧?
难怪佛家说,芥子和须弥山可以互相容纳。芥子至微至小,须弥至高至大,须弥可藏芥子,芥子可纳须弥。
福婆知道他听明白了,搁下手中的水晶。
“就如同人身上连着祖辈的血脉,宝玉石也从来不是独立的,它们或连着矿脉,或连着山体。有一本书叫《山海经》,据说是上古地理名著,但好多人认为是杜撰的,因为里头记录的那些山海,用现在的地理去看,常常对不上。其实对不上是正常的,几千年下来,各种地质变化太大了,但你要想对上也不难,去石头里找,都在石头里,从山系找山,从海系找海,说不定找出来的山海图,比成书的那本,还要更古老。”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满足于‘小补’,即便有风险,也要‘怀胎’、‘大补’了吧?”
陈琮喉头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这个怀胎,怀的其实是……”
“没错,是自己。”
它是石,你是人,想更深一步地去“大补”,通道就没那么容易建立了。花园里的花,你可以凑近闻闻香味,博一个身心舒畅,但要进园大把大把地采摘,就得按人家的规矩来了。
“怀胎”类似一种契约,在你的各种努力下,它终于敞开一条通道——对于它来说,可能是产道——让你进入它的世界了,但是……
福婆说:“这一点,我们也始终想不通,宝玉石好像不接纳人。从古至今,怀胎生出的,从来没有人的记录。”
陈琮没听明白:“没有人的记录是指……”
“鸟兽虫鱼,什么形象都有,就是没有人。最初我们认为,这可能暗示了不管是谁,人性中都难免存在兽性,但虎狼有兽性好理解,蜻蜓蝴蝶之类的,代表什么呢?”
陈琮突然反应过来:“那我在梦里看到蛇……”
福婆缓缓点头:“没错,是姜红烛。我之前提到过,‘大补’是高收益,也会有高风险,风险就在这里,你要面对躲在暗处的掠食者。很难想象吧,按理说,一石一世界,大家各安其所就行了。但就是有一部分人,可以穿透壁垒。她没法用你的石头进补,但可以拿你进补。”
“姜红烛怕是这几百年间,我们所知道的最凶悍的掠食者了。我们也是从你口中,第一次知道她的怀胎是蛇、她养的石头是油胆水晶,因为在这之前,被她捕食过的,要么脑死亡,要么疯癫,没有人有机会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5章
福婆第一次见到姜红烛, 是在1983年,第45届人石会。
那时候,由于年代的特殊性, 非公机构, 根本没资格开这种百人以上的大会, 就算开, 也没饭店承接这业务,当时进饭店吃饭, 还得交粮票呢。
所以选在了山村、乡下, 以办婚礼的名义、敲锣打鼓办了一届,相当喜庆。
姜红烛当年还不到20岁, 和梁婵一样, 没号, 跟着父亲来的。
她一露面就引起了轰动, 人长得太漂亮了, 加上家境好,穿得洋派, 在乡下地方,自然更吸睛——不夸张地说, 她在场院里吃个饭,墙头和院外树上, 都会爬十好几个专来看她的人。
婚礼当晚,她去新房帮新人点大红蜡烛, 烛光亮起, 映着她如花笑靥, 一时间, 都没人顾得上看新娘子了, 有人感慨说:“这名字取得真好,姜红烛,红烛美人啊。”
后来,这名号就传开了,连没来参会的会员都知道:“人石会”出了个大美女,是个红烛美人。
福婆挺喜欢她的,小姑娘娇俏又伶俐,关键是悟性高,很多会员得前辈各种秘法指导、传授经验,都还入石无门,姜红烛只听父亲点拨两句,已经养上石头了。
而且听那意思,有怀胎的迹象。
福婆记得,自己当时还叮嘱了句:“‘坐月子’的时候,可得保护好了,需要协会派人,记得提前打招呼。”
协会对于这种怀胎的人,是有保护的:“新生儿”没能力自保,生下来如同旷野里的肉,天生招引那些暗处的掠食者。一般来说,掠食者盯准了猎物,会耐心等一段时间,肥一点再吃,但也有一些,就好牙口嫩的。
被派出去当“保镖”的人,都是老资历,这也是为什么协会“主要看资历,资格越老,说话越有分量”——三老年纪是大了,可能爬个楼都要喘半天,但这不妨碍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套准则中,他们依然站在高处。
掠食者是入室的强盗,遇到强悍的家主,照样会被反杀。
然而那之后不久,姜家就出事了。
事情跟“人石会”没什么关系,纯属自己作孽。
姜父生意做得不错,腰包鼓,就难免有些霸横,他看中了一条街上的黄金门面,想盘下来开店,谈了几次都没成。
打听了才知道,有人也看中了,暗地里跟他抢。
姜父很不高兴,走了野路子,纠集了一伙人上门敲打对家,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敲打变成了双方群殴,殴起来又越了界,死了七八个。
姜父作为主犯,直接判了死刑、枪毙。
紧接着,姜红烛也遭了殃。
她长得太漂亮,追求者太多,难免会今天跟这个牵手,明天跟那个看电影,可能换男友勤了些,时间一长,邻里本来就有不少闲言碎语,父亲出事之后,大概是仇家气不过,迁怒到她身上,举报她“乱搞男女关系,参加违禁舞会”。
这些事放到现在,可能不算什么,但那是83年,社会风气很保守,又正赶上严打,别说“乱搞男女关系了”,晚上两个青年男女走在一起,都会被警察问话,曾有人因为偷看女厕,直接被判了死刑。
姜红烛被定为“流氓罪”,判了四年,入狱前,被拉去参加公判大会、游街示众,用于提醒民众切莫违法越界。
福婆第二次见到姜红烛,是1988年,她出狱后。
“人石会”的成员正式入会时,无需缴纳会费,但需要交一块宝玉石,用于代表自己,很少有人会在这上敷衍,都卯足力气,要交一块最奇最妙的,以彰显自己品味独特、出手不凡。
姜父交的,是一块缠丝玛瑙,带石壳的横截剖面。
那块缠丝玛瑙特别美,集血红、橙红、暖黄等色带于一体,而且色带分层盘绕,勾勒出的形象,颇似半只蝴蝶残翅。
姜父作为“社会危害极大”的不法分子,被开除出会,石头也遭嫌弃,原路奉还。
福婆那趟去,就是去还石头的:之前还不了,姜家就父女两口,伏法的伏法,坐牢的坐牢,没处还。
到的时候是中午,姜红烛还没起床,福婆敲了半天门,她才打着呵欠、懒洋洋应门,把福婆迎进屋。
猛一照面,福婆都没认出她来。
姜红烛身上,再不见半点娇俏伶俐的影子了。
她烫着大波浪卷,穿袒胸露背的粉色丝缎吊带,脸上未卸的浓妆一夜发酵,晕染进皮肤的细纹里。
见福婆不动,姜红烛说了句:“坐啊。”
边说边在满是空啤酒罐、烟头及走味剩菜的桌边落座,顺手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透过烟气,福婆看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卧房。
卧房门上,挂着那年代很流行的、用曲别针和挂历纸卷出的彩色门帘,门帘隐动,里头有个男人打着呵欠下床,福婆先还奇怪这人怎么这么矮,后来反应过来,那是个侏儒。
福婆把那块缠丝玛瑙放到桌上,又问姜红烛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协会帮忙。
姜红烛眼皮半掀,猛吸一口烟,冲着福婆吐了个特漂亮的烟圈,然后说了句——
“到这当菩萨来了?去你M的。”
……
那之后,福婆还听到过两次姜红烛的消息。
一次是,据说她喜欢上了唱戏,还像模像样上台扮过,可惜没唱长,因为她唱到一半,会突然叉腰大骂观众,骂得兴起,哈哈大笑,观众起先被骂懵,反应过来之后,跳起来跟她对骂,台上台下互扔东西,闹到不可开交。
另一次是,春焰那头有人,大概是惜才,去接触过姜红烛。
春焰其实不像“人石会”这样成体系,他们这一撮那一撮,自嘲如焰头起地就烧,有点各自为营的味道,但偶尔也会就近拉帮结派,博个人多好办事。
姜红烛也不把春焰放在眼里。
她说:“老娘不牵野马,不点春焰,就是野地里烧的一对红蜡烛,哪天不高兴了,见天烧天,见地燎地,你们都小心点,别让我烧着了。”
***
再后来,又过了三四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人石会”突然开始不太平,连着出了好几件事,主要是发疯,也有死了的:死了的那个比较惨,他住高层,夜半发疯乱窜,从阳台上摔下去,当场就没气了。
福婆说:“这事很快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要知道,我们的会员,都住得天南地北,居然连着出了好几起,这等于是明着告诉我们,她就是在追着会员打。”
那是九十年代初,福婆还只50来岁,资历没那么老,但也算主力干将,她马上就给已知的那些怀胎者打了警戒电话。
之所以强调“已知”,是因为有些人戒备心太重,养什么石、是否怀胎,从来不对外透露半分:掠食者当然麻烦,但你如果选择非常偏僻的地方“生产”,方圆百里都没个养石头的,短期内也不会存在什么风险。
而那些一怀胎就沉不住气、各种申请保护的,这不等于昭告天下吗?还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那个被派来保护你的,暗地里就是个掠食者呢?
警戒发出去,颇慌乱了一阵:有的会员选择尽量不睡觉,因为只要保持清醒,就是在“阳间”;有的会员选择托人,把自己的宝玉石暂送到外地,在物理距离上硬性“人石分离”、以度过危险期;还有的会员自信满满,觉得中招的都是菜鸟,凭自己的能力,足可反杀。
当然,这种自信很快就没了,因为接下来出事的那个,在协会的地位,就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三老。
直到这个时候,福婆她们才意识到,这次来的,是百年未遇的顶级掠食者。
***
陈琮听得简直是要呆住。
梁世龙起身,接了杯温水,递给福婆润喉。
老人家讲了这么久,确实也累了,陈琮想等福婆喝完再问,又实在没忍住:“可这些不都是做梦的时候发生的吗?梦里的伤害,能跟现实挂钩?”
福婆继续喝水,抬手示意了一下禄爷。
禄爷坐直身子,反问陈琮:“这只是梦吗?退一步说,就算真是梦,在梦里被吓死的人,也不是没有吧。”
福婆嫌禄爷说得不到位,三两口吞咽了水,再次把话头拿回来:“你想想方天芝,她被送去医院,医生还挺乐观,说没大事,但她就是醒不了。人活一口气,她那口气,在梦里泄了,她脑子里认定,自己已经死了。”
陈琮打了个寒噤,想起自己噩梦时看到的,方天芝被一条巨蛇寸寸吞噬的场景。
“那如果她当时没死、只是受了伤呢?醒来后会怎么样?”
福婆回答:“假设她在梦里,被吞掉了一条腿,那么她醒来之后,即便腿还在,她也用不了了。她脑子里认定自己没腿了,这就类似于中枢神经系统切断了和腿的联系,指令再也发不过去,从此之后,往后余生,她都是个有腿的瘸子。”
禄爷补充:“你就当这是‘腿麻了’的缓不过来版。你有没有腿蹲麻了的时候?腿还在,你也想走路,但你命令不了它,只好在那扶着墙缓着。你当然是缓一会就好了,但如果永远缓不过来呢?”
陈琮赶紧动了动小腿,让禄爷这么一说,他还真有点腿麻了的感觉。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查到姜红烛的?”
***
福婆苦笑。
惭愧,还真不是她们查到姜红烛的,姜红烛自己把自己给点了。
她在又一次动手时,进了屋,还打开了会员家里的摄录机,正对床头。
于是事后,福婆她们在摄录的视频里看到:姜红烛穿着水粉色的戏服,哼着小曲,在床头两边各点了一根大红蜡烛,末了,还对着床姿态曼妙、款款作揖。
起初,福婆也想不明白,姜红烛为什么要自我暴露呢?
掠食者的最可怕之处,其实不在于它掠食,而在于你不知道它是谁,它在你的梦里,以动物的姿态出现,谁能分得清它是敌人、朋友,抑或……枕边人?
姜红烛要是藏得好,“人石会”再花好几年,都未必能锁定她。这比刑侦缉凶还难,缉凶至少有个现场,有各种线索可寻,而她“隔空”操作,你没法去业已疯了或者死了的会员脑子里查痕迹,即便能,看到一条蛇,你能对应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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