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一旁的亲卫将人扶着出去治伤,心下连连哀叹。
近日派去的斥候十不返一,根本探不完整座刺荆岭的布防。
加之?将军未从?各州调到兵,军力?有限,进?攻成?败,就全看天意了。
又一道阴风吹来,亲卫打了个哆嗦,回首望去,只见半空飘来几缕斑白的纸钱,待他揉了揉眼,眼前的纸钱又消失不见了。
他摇摇头,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掀帘出帐。
顾昔潮别?过头,看到女子斜倚在案上,一袭暗花素衣,鬓簪桃花,面色比日前更添几分苍白。
他移开目光,继续落笔。
她?却盯着他,道:
“这几日北狄在刺荆岭严防死?守,你的斥候死?伤惨重。不如,我?再闯一次牙帐,将那布防图偷来。”
顾昔潮沉眉,不发一言,铁腕伏在案上,红线紧紧攥于指间。
沈今鸾不动声色,继续劝说道:
“我?不是独自?前去,我?可以召鬼和?我?一道。”
“如此僵持,于我?军着实不利。”
大魏军在刺荆岭止步不前,多留一个时辰,便是给动乱的北狄牙帐喘息之?机。
她?和?他都深知探得刺荆岭布防图至关重要,在兵力?不济之?时,此是扭转战局的命门。
见男人始终不语,沈今鸾身形一动,径自?坐上了他面前的桌案,裙下双腿一叠,纤手托腮于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
“顾将军,不会是舍不得放我?走吧?”
魂魄气息寒凉,一瞬拂过,男人浓睫微微颤动。
新写的奏折上,狼毫鼻尖一滞,雪白的纸面泅开一抹黑墨,浸染工整的笔迹。
顾昔潮面上古井无波,将作废的折本收起,重新摊开一本,道:
“娘娘,自?重。”
沈今鸾摆摆手,飘去了帐子另一侧,隔老远对?他道:
“方才我?派去的小鬼来报,铁勒鸢那些来牙帐夺位的哥哥弟弟,不是已被她?囚禁,就是死?于战中。”
“待她?扫清了北狄所有成?年的王子,不出十日,就要继承汗位。”
顾昔潮手中笔画一顿,面色发青,摇了摇头:
“此非铁勒鸢一人之?力?。”
沈今鸾心知肚明。
以她?和?铁勒鸢的几次交锋来看,她?虽有勇有谋,却没有这般沉着谋定的心机,狠辣过人的手段。
不出半月,如此短时之?内,就接连击败了北狄其余夺位者,布局周密,一击即中。
唯有那个人。
那个曾经冠盖满京都的叛徒。
“我?所虑,还不只在此。”沈今鸾犹豫片刻,才道。
顾昔潮心知她?言下之?意,直接点破道:
“他对?陇山卫和?北疆军的阵法犹为了解。”
万一两军对?战之?中,他为北狄军指定迷津,攻其不备,于大魏军,是极大的不利。
所以,他们必须得到刺荆岭的布防图,知己知彼。
一提起那个人,她?的魂魄能感到顾昔潮身上渗出来凛冽的杀意。
沈今鸾顿了顿,轻声道:
“这几日我?仔细思来,尚有一疑惑未解。”
“秦昭贺毅遇到那个带走尸骨的人,应该就是他。他既已背叛,又何必费尽心力?收殓我?父兄尸骨?”
而且,不是随意收殓在云州某处,而是他大哥生前最想要埋骨的韬广寺。
顾昔潮沉默良久,缓缓地道:
“他曾视你大哥为毕生知己。”
“许是心中有愧。”
沈今鸾摇了摇头,道:
“若是要掩藏身份,他知自?己右手指骨曾经断裂,本该做戏做全套,却仍然?留下破绽让你发现。我?总觉得,或是有意为之?。”
“论带兵打仗,我?不如顾大将军。但论人心算计,我?在那深宫中浸淫多年,自?认还算高明。”
“你姑且听我?一言,他日战场相见,先留他一命……”
帐帘忽然?一动,帐中二人耳语声戛然?而止。
原是疗伤的时辰已到,军医拿着药箱入内,探头探脑,见帐中无人,轻咳一声,纳闷道:
“我?还以为将军在会客呢。”
方才他听到了帐中人声。
即便军医看不到魂魄,沈今鸾一时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日前,顾昔潮对?着她?的魂魄凭空言语,被他一名亲卫看到,已经犯起了嘀咕。
她?虽忍俊不禁,却也不想折煞他大将军的威风。
动摇军心就不好了。
“真是怪事?啊。”军医开始查看他的伤势,眉头紧皱。
沈今鸾悄无声息地又飘了过去,屏息探听。
军医解开绷带,翻来覆去查看男人上回受伤的右大臂,叹道:
“其他处的伤口都好得七七八八。为何上臂这处,那么多日了还未完全愈合?”
沈今鸾掠过军医重新包扎的手,不由看过去。
顾昔潮赤着的右大臂,肌肉虬张,青筋如游龙隐伏,还在渗出点滴血迹,泛着沉沉的暗红色的死?气。
“是不是将军夜里入睡不察,碰到了伤口?”军医觉得匪夷所思,又道,“也不会啊,若是睡着时偶有硬物触碰,怎么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顾昔潮面无表情,浓睫掩下眸光。沈今鸾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面上蓦地一热,转瞬离开了帐子。
帐外?已入暮色。一连片的火烧云,霞光蔚然?,绚烂夺目,在刺荆岭群峦之?间大肆绽开。
沈今鸾心绪纷乱,不自?觉越飘越远,直至离开了整座营地。
“贵人留步——”
此一声唤魂,才将她?意识回笼。
沈今鸾才发觉已离营地数里之?远,回身一看,只见杂树下立着一道须白的身影。
正是敬山道人赵羡。
她?心头安定了些许,朝着他飘了过去。
赵羡捋了捋这几日精心修剪过的白须,看着她?,微有愁容:
“贵人已不是我?当初在崤山遇到的那一个虚弱孤魂了。”
他语重心长?地道:
“以魂招魂之?术,贵人还是谨慎少用。这天地间游离人世的孤魂野鬼,往往执念太深,戾气不灭,鬼气深重。你虽心念强大,将他们招来,有损自?身,无所裨益。”
“近日,你是否心中总有一股怨气,时时喷涌上来。”
沈今鸾手指勾起垂在颈侧的鬓发,点了点头。
顾昔潮一直不肯让她?召鬼相助,是不是也是为此?这个赵羡,一直惯会跟他通风报信。
“小道有一语,必说予贵人听。”
赵羡声色端严,叹息一般地道:
“鬼魂贪恋活人阳气,本是自?然?。将军本来也是阳气充沛之?人,只是这几日尚在养伤,贵人还是最好不要与之?相触。”
沈今鸾两颊微微泛红,垂下双眸。
自?从?那一夜顾昔潮无端梦呓,她?在他入睡之?后,只等他再说些平日听不到的话。
可惜,自?从?没了酒气,他睡得很沉,一句梦呓也没有了。
夜里烛火熄灭,只余满帐清光。顾昔潮睡相端正,一宿不动。一只劲臂伸展开去,横在榻上,她?的魂魄总是枕着他温热的手臂。
她?仗着无人可见。他不动,她?也不动。
原是鬼魂贪恋人间的阳气。
因此,顾昔潮右臂的伤才久久未愈,便是由于沾了她?的鬼气。
“若是燃起犀角蜡烛呢?那样,我?与活人无异罢?”沈今鸾摆动袖口,掩饰内里的动魄惊心。
“那犀角蜡烛,更是少燃为妙。”
赵羡面色更是哀恸,连连摇头道:
“烛火虽能照出魂魄昔日模样,到底还是鬼魂,阴气不减……”
他语气犹疑,沈今鸾敏锐地抬眸,直勾勾盯着他。
赵羡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沈今鸾威逼的目光下,道出:
“犀角蜡烛,所燃者,实为秉烛之?人的阳寿。”
阴风骤起,漫天飞叶四分五裂,似是万点微茫洒落,沉入地面。
沈今鸾立在风中,发丝飞扬,面色如冰,血色褪尽。
顾昔潮,他知不知道?
一股熟悉的撕扯般的疼痛又在心头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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