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首领,我们一族从不欠人情,顾九既然不辞艰险将那伽他们的尸骨归还我们,如果知晓尸骨的消息,不如就?告诉他……”
话音未落,阿密当锋利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头。邑都后退一步,为难地对着顾昔潮摇了摇头。
顾昔潮洞悉邑都的示意,却分毫不退,叹出一口气,对阿密当道:
“可?惜今日,你并无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声音沉定,径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羌王,目光如蜻蜓点水,神色却势在必得:
“若是?北狄可?汗知晓,那么多羌人叛逃,还归附了大?魏,当如何作想?到时候,你整个部落,还保得住吗?”
在场众人心头一惊,瞬时明白过来,他此行来不是?为了归还羌族弟兄们的尸骨,而是?要以?此作为把柄,用整个部落的安危来威胁他们。
见顾昔潮出言不逊,一旁几个羌族青年握紧了弯刀,上前一步大?声道:
“顾九,你别不知好歹!这些年,我们敬重你是?勇士,卖你一个情面,除了你要的尸骨,我们首领还把那些大?魏逃犯的消息告诉你,你却要背叛我们吗?”
“我们当你是?弟兄,你若是?要当我们的敌人,那你的命就?必须留在这里!”
满帐的战士闻声而动,人多势众,龇牙咧嘴,向?正中孤身独立的顾昔潮围拢过去,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邑都从中大?迈几步,掠过人群来到顾昔潮跟前。他故作愤怒地拔出佩刀,一把抵在他颈侧,道:
“顾九,你私自到我们部落来,今日将你一刀杀了也没人知道。你敢威胁我们首领,难道不怕有命进来,没命出去吗?”
他高大?魁梧的身姿挡住了其余的战士,一面给他使?眼?色,压低声音道:
“尸骨的事,我再给你想办法,你还不快走?”
刀光剑影之中,顾昔潮面容镇定,甚至唇角还扬着淡淡的冷笑。
“我自踏入贵部,就?从未打算要全身而退。” 他越过邑都,神色平静地望着阿密当,冷漠之中透着阴戾之气,“但,我顾某人的命,可?不是?那么好取的。”
“诸位自然可?以?就?地将我斩杀。但,若我七日未归,我在朔州的人就?会?将贵部其余叛逃战士的尸首,直接送去北狄可?汗的牙帐。”
此语一出,情景急转直下,在场所有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如山。
“你这个大?魏人真是?好算计。”阿密当眯起了眼?,哼了一声,喝退了拔刀的战士们。
从这个大?魏人扔出人头的那一刻,他就?看出了他的用意了。
他以?为自己拿捏了他的七寸,可?同时又何尝不是?被他握住了自己的命门。
阿密当从坐毯上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硕大?的皮毛曳至脚底,他摆摆手?,虎视眈眈的众战士恭敬地退出了帐子。邑都最后走出去,面露担忧之色,叹一口气才甩开?帐子,才转身离去。
帐内空寂下来,烛火惶惶摇曳,只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阿密当缓步走向?顾昔潮,叹道:
“不是?我不愿直说?,而是?我确实也不算知情。知道大?魏人尸骨的人,是?我阿兄,阿伊勃。”
听到这个名字,顾昔潮目色微动。
上一任羌王在世时,阿密当的兄长阿伊勃是?羌族的大?王子,更是?草原中无出其二的勇士,名震北疆。
后来,听闻阿伊勃不知何故得了重病,再也不露面,就?如同死了一般。
“我阿兄曾游历过北方?各处,最远的雪山之巅也去过。我向?他问起尸骨一事……”阿密当回忆起来,“他无意中说?起曾见过大?魏主将的尸骨,后来却一直不肯再向?我透露。”
阿密当知道此种说?法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只得望着顾昔潮锐利的目光,提声道:
“我愿对天羊神起誓,我说?的绝无半句虚言。”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一面。但这些年,他一直病着,我曾问过他很多次,他都不肯说?半个字。你去见他,也是?徒劳。”
顾昔潮道:
“不试怎知?”
阿密当心知此人意志极坚,认定的事情不会?转圜,十年如一日。此时,他也拗不过他,便决意领他去阿兄的帐前问个清楚,好让他死心。
顾昔潮走出几步,忽停了下来,望了望天色,让阿密当等一等,自己则是?回到了原本的帐中。
那个人天性好动,纵使?成了魂魄性子也未有变,一如少时。他在大?帐之中和羌人对峙已是?一个时辰有余,她?也被困了一个时辰有余,定是?已坐不住了。
再不去接她?,又该要发脾气了。
顾昔潮步入帐中,只见沈今鸾在纸人中一声不响地睡着了。他摇摇头,步履放缓,轻轻揽起纸人,挽在臂下。
待他从帐中出来,阿密当一见他臂弯里的纸人,不由多看了几眼?,犹疑地问道:
“听邑都说?,你终于找到你那心上人了?十年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呐……”
纸人里气得故意装睡的沈今鸾听见了,眼?帘微微睁开?一道缝隙。
什么心上人?顾昔潮什么时候有心上人了?
她?不动声色,竖起了耳朵。
第25章 婚约
沈今鸾回想起来, 很多年前?,顾昔潮好?像确实有?一个心?上人。
他这个人,自小门?第高家世?好?, 头顶有?两个哥哥,轮不到承袭爵位,也无振兴家族的使命,一辈子吃穿不愁, 师从大儒读几本圣贤书参加恩科, 本来可以从此谋个闲职, 潇洒度日。
可他十八岁时却弃文从武,领兵在邙山大破敌军, 一战成名,成为大魏朝以儒入将的第一人。
传闻,他一战成名, 入宫封赏之时, 婉拒了一切封赏,只?是私下?先帝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赫赫战功,彪炳千秋, 只?为求一心?上人。
后来, 这桩婚事却无疾而终。
再后来, 他为元泓器重, 权倾朝野, 多少世?家想攀龙附凤,要把嫡女嫁他为妻,甚至连元泓也亲自要为他再指一道婚。可顾昔潮从未点头, 直到最后孑然一身地去了北疆。
当时朝中有?人调笑说,顾大将军英姿俊朗, 是三千京都女子的梦中情郎,不曾娶妻,定是曾向心?上人求婚被拒。
也有?人说是他的心?上人早就另嫁他人,因而他封藏了先帝的婚书,也拒了圣上的赐婚,只?口不提。
可那么?多年来,无人知道他的心?上人究竟是哪一位世?家贵女。
难道她在死了的这十年间,顾昔潮和羌人厮混在一起,又提起过他的心?上人了?
幽夜寂静,一路上顾昔潮沉默不语,羌王见他面色极冷,便也不再套近乎了。沈今鸾凝神细听了半响,什么?声音都未听见。
羌人部?落所建的毡帐群依地势而建,曲折绵延。
直到远处渐渐出?现?了一处僻静的帐子,阿密当停下?脚步,道:
“这么?多年,我?见你一直独来独往,难道你要一辈子一个人吗?你这模样身手都是百里挑一,我?们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都会愿意嫁给你,给你生娃娃。”
羌王阿密当如此说,自然是有?自己的一番如意算盘。沈今鸾在后位上惯于尔虞我?诈,早听出?来了。
虽然在顾昔潮在羌人面前?隐藏了身份,但是心?智武力,一看?就绝非平平之辈,他身上的锋芒是掩藏不住的。而羌族人丁稀薄,羌王定是想着,若是能用个部?落里的女人栓住他,让他成了自己人,必将如虎添翼,何愁不能壮大羌族,在北疆群狼环伺中更长远地存活。
沈今鸾目光微挑,望见一旁有?数名羌人女子围在一处莺莺燕燕,正看?着顾昔潮嬉笑,有?个大胆的还走近几步瞧他。
“依我?看?,”她手指勾了勾发丝,冷讽道,“顾大将军既一直与羌人交好?,在此地娶亲生子不正合你心?意?”
“我?不需要。”顾昔潮面沉如水,疾步走过。
与他并?肩而行的阿密当只?当时他回答自己,叹了一口气。
这个回答十年如一日,他无机可乘,只?是凝望着面前?密闭的帐帘,摇了摇头:
“顾九,我?敬你是个勇士,更佩服你的毅力,可你千万别像我?阿兄一样……哎……”
“他一直没有?成亲,也不肯继承羌王,自从不见了心?上人,就病了这么?多年,不曾生下?儿子。唉……这首领的位置,本该是我?阿兄的。”
阿密当指着幽暗的帐子,犹豫一下?,声色难掩悲痛:
“他近日来气息有?进无出?,怕是快不行了,就在这几日了。”
“哼,”沈今鸾冷笑一声,“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捉住他的魂魄,逼问出?尸骨的下?落来。”
顾昔潮无言,撩开帐帘入内。
帐子门?帘狭小,里头才渐渐变得宽敞,挡风遮寒。深处晦暗异常,幽静得好?像多年不曾有?人居住,一丝声响都听不到。
两侧摆着的火盆噼里啪啦燃着,烧得很旺,暖如宫里的地龙。当中悬着一道绣纹暗沉的帘布,阻隔最里头的一方披着兽皮的胡榻。
帐帘一开一合,外头的寒风涌入,帘后响起一阵咳嗽声。
阿密当掀帘走到榻前?,轻声低喃:
“阿兄……”
榻上的男人动了动,朝天?伸出?了手,在帘上映出?瘦如干柴的剪影。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变得气息急促,咳嗽不止,扯着阿密当的袖口问道:
“是找到她了吗?……”
榻上的男人已是行将就木,瘦如黑铁。没想到壮硕如山的羌王阿密当,竟然有?这么?一个哥哥。
他的骨架仿佛只?剩下?枯瘦的皮囊,像是一只?干瘪的麻袋,皮肉褶皱,形容枯槁,神情更是冷峻阴郁。
阿密当将哥哥从榻上扶起,略一迟疑,面对?顾昔潮压迫的目光,才缓缓向阿伊勃诉说来意。
一听到“大魏人尸骨”这几个字眼,阿伊勃的双目闪过似有?似无的光亮,像是两团磷火烧了起来。他看?到了顾昔潮,浑浊的视线仿佛明晰起来,低沉嘶哑的声音从那皮囊里传来:
“你是大魏人?”
顾昔潮颔首。
阿伊勃猛然咳了几声后,用力地道:
“我?们羌人部?落已经归附了北狄,不会再为大魏人效力。我?不会助你找到那些人的尸骨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兄……”阿密当抚摸哥哥的嶙峋的脊背。
阿伊勃唇瓣颤动,爪子般干枯的手深深掐入皮毛之中,死死盯着顾昔潮道:
“不管你是谁,不要再打那尸骨的主意。天?羊神不会放过你的,找寻那尸骨只?会带来灾厄。”
顾昔潮道:
“我?的灾厄,无需阁下忧心。你要如何才肯告之尸骨的下?落。”
阿伊勃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望向帐外夜空下?的群岚:
“要我?告诉你,除非,你能把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合为一体?,除非……”
“除非,你能将她带回我?身边。”
他顿了顿,悠远的目光缓缓移回帐内,失焦在榻前?那一面帘幕中央,轻声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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