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这身魂魄就要四分五裂。但一听到你的声音,便不想就此放弃。”
他的声音,那说得字字句句可都是沈顾两家的血海深仇。
果然还是仇恨有用?,羁绊之深,竟能拉住魂魄将散的她。
顾昔潮自嘲一笑,手腕一动,红线摇晃,道?:
“和我这个世仇绑在一起,不怕你父兄死不瞑目么?”
沈今鸾扬了扬眉,目色潋滟如水,亦冰寒如水,道?:
“我父兄如何得冤,元泓为何下旨,我都会一一查清。有罪之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伏法?。”
“若真是你,我也定?不会放过。”
顾昔潮目光沉静,扬了扬唇角。
沈今鸾摆动衣裙,窸窸窣窣,想了一会儿?道?:
“北疆军中仍然有对当年城破有疑,疑我父兄,动我军心?。”
“既已归大魏,我父兄的尸骨下葬之前,我欲开棺验尸,以证军心?。”
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袖间的红绳,忽心?念一动,问道?:
“你说赵羡已归,他人在何处?”
卧榻帷帘之外,一人已在门前久侯,肩上覆满落花,一身紫金道?袍上,腰悬桃木剑,臂挽拂尘,朝她疾步而来,拱手道?:
“贵人别来无恙。”
一抬首,却是一张满面?风霜,白发如新的脸。
“你怎么?……”沈今鸾惊道?,日前那个滑头道?人赵羡怎变为眼前白眉苍苍的道?长。
敬山道?人赵羡风尘仆仆,一挽拂尘,笑道?:
“人间一月,崂山十年。”
他眼望昔日被他阴差阳错凑成一对的阴婚夫妻。
一人一鬼手挽红线,一双璧人,天作之合。阴阳红线定?是心?甘情愿,方可系成。
他捋着长须,喜不自胜地道?:
“我道?术有成,机缘已至,可襄助贵人一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一月十年。
敬山道?人崂山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沈今鸾袖手回礼道?:
“那便请敬山道?人为我父兄招魂。我要知道?,我父兄究竟如何冤死。”
……
阴风扬起烂漫的桃花瓣纷飞,一重?重?飞檐反射月色的清辉,映入院中每一个人沉痛的眼底。
归来的北疆军残部因未办路引,无法?证明身份,一直未入朔州城中,在崤山新建的羌人部落暂住。
各自宽慰道?,能重?归故土,不在北狄人威压上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
今日戌时?,众人被召集在崤山西南,昔日鬼相公的荒坟堆,已成墓葬之处。
赵羡已卜算过,今日戌时?,为下葬良辰,且戌时?日落黄昏,乃是阴阳相交之时?,机缘得当,便可见鬼魂。
满山的坟头前,沈今鸾眼望众人,一字一字地道?:
“云州之败疑点重?重?,纵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国。”
元泓颁下的御令,她一个字都不信。
“口说无凭。”她道?,“此番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三?位主?将的尸骨,一验便知。”
“娘娘,不如还是入土为安。”众人又惊又怕,不忍再?看当年悬于城楼的尸骨。
沈今鸾冷笑一声,声色端严,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惧天日见之。”
“验尸。”
地上,众人从韬广寺拼死带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摊开。
戌时?日落,阴阳割昏晓,唯有一盏犀角蜡烛幽幽燃烧,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坟冢。
第一具尸体,较为完好,头骨身骸尚全。
沈今鸾想起铁勒腾临死前的遗言,否认了杀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赵羡示意。
赵羡走过去,立在尸骨面?前,朝着桃木剑喷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剑舞一阵,卷起地面?枯叶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对沈今鸾道?:
“令尊生前,是与千万人血战而死。这样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了。”
“贵人节哀,请恕小道?无能为力。”
沈今鸾无声垂泪两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却一丝喜怒都看不见。
众人看着尸骨,倒吸一口凉气?,目中流露无边痛色。
此尸体是万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头都可见磨损。锋利的箭镞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来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鸾咬紧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顾昔潮的红线牵引,几乎要站不稳。
“唯有战死之人,尸骨才会如此。”顾昔潮道?。
“你们?看清楚了,”沈今鸾哽咽一声,放声道?,“我阿爹,是力战而死。”
从当时?芸娘口中得知,云州众人对带兵不归的沈楔颇有微词,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带着北疆军叛逃。
今日,这冤屈算是拨云见日,得见一丝分明。
“我去杀光牙帐那些北狄人,为沈老将军报仇!”贺三?郎红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劝下。
众人目眦欲裂,虽知北狄人残忍无度,却不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沈今鸾别过头,拭去眼中夺眶而出的泪花,克制着恢复了威仪,凛声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没有头骨。
秦昭目光一动,双手颤抖,俯下身来,从一片遗骸中捡起一角残片。
“这盔甲……”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尸骨前,“这是,少将军。”
重?见天日的骸骨被阴风中吹去几许尘土,露出青白的骨殖,腐化经年,不辨形状。
沈今鸾看见沈霆川的尸骨,眼底腾起血色,道?:
“秦昭,你是我大哥的副将,你来说,我大哥到底有没有开城投降?”
秦昭一咬牙,深深地望着火光里的她,道?:
“十一娘,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用?来射击敌人的箭都是只有一半长的断箭。少将军把他最心?爱的一匹汗血宝马都杀了,为了让我们?守城的将士能吃饱。可是,还是撑不到啊……”
“没有人来援,我们?孤苦无依,死死守了十日,烽火也燃了十日,一直没有等到沈老将军,也没等到援军。”
“我记得第十一日,少将军夜里一个人出了城,照常捡了地上的箭矢回来来守城,我看着他一个人在城楼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再?见到少将军的时?候,他已是被北狄人砍了头,悬尸城楼了……”
语罢,顾昔潮手中点燃的犀角蜡烛忽然晃动一下,变得明灭不定?。
赵羡捻了一个口诀,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再?睁眼时?,地面?忽然扬起一阵一阵的阴风,大有摧山裂海之气?。
这一具尸骸旁的尘土忽然如涟漪般散开来,一道?幽光从骨殖之中喷薄而出。
围在尸骨旁的几人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幽光之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像是一个身材英武的男人,脖颈上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沈今鸾目不转睛地盯着骸骨里骤然出现的一缕残魂,失声道?:
“大哥?”
残魂身上的盔甲,和秦昭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正是北疆军的夔牛纹。
“大哥!”沈今鸾飞奔过去,想要触碰,残魂却一触即散。
骨灰纷纷扬扬洒落,又汇集成一道?虚影。
沈今鸾想要再?上前,却被赵羡拦住。他摇了摇头,叹气?道?:
“贵人不要过去,那并非将军的魂魄,没有意识,不过遗留在骸骨中的一缕残念。
无风无雪,烛火在狂摇。
经年的仇怨和执念郁结于尸骨之上,十五年不散,今日再?见天日,沾染生气?,机缘巧合才会在黄昏重?现。
那缕残念的声音凄迷怨恨,又带着一丝哀愁,一字一句地道?:
“不是,叛军!”“北疆军,从未叛国!”
与鬼相公二哥临行?所言,一字不差。都为同一个执念。
无论沈今鸾如何呼唤,如何想问,残念毫无人的意识,只是不住地呢喃死者的执念。
“云州城破。我愧对沈家,无愧于百姓。”
山间日沉,一半残阳,一半夜幕。那道?伟岸的身影倏然回身,空无一物的脖颈僵硬地转过来,望向?她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长叹一声,道?:
“辞山,他砍了我的头。”
像是最深的执念,如有悲意,如有释然。
此语言罢,夜幕彻底沉下,残念骤然四分五裂,烟消云散,恍若幻觉一场。
然而,十五年前的尸首化作血肉全无的骸骨,只因这一缕死前的残念太过强大,竟能超脱天地法?则重?现人间。
只一瞬便又湮灭了,再?无回响。可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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