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他顿了顿,依旧平静得不像才?平白无故被划了见血的一刀,又问:“还是说,今天是个特例?”
迦涅似乎也被他身?上那诡异的冷静传染了,抱着被子坐着,与他四?目相对,稀松平淡地说:“养成这个习惯有几年了。”
阿洛的绿眼睛有须臾的凝滞。他已经露出想要?追问的表情,随即干涩地眨了眨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其实?就算他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她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
心知肚明的共识与血腥气一同在室内流淌。因为有灯亮着,彼此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无所遁形。
阿洛像是无法忍受,关闭手?提灯,踱到窗边把窗户开到最大。
夜风卷着秋夜的寒意钻进?房间,吹散了欲言又止的空气,两个人不约而同比刚才?放松了些许。
“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你继续睡,”他略微朝她的方向转身?,但没有完全回头,于是侧脸很好地藏在窗侧朦胧的阴影里,“我在这里影响你睡眠的话,我到外面守夜。对我都一样。”
“和你没有关系,”迦涅将被子拉高到下巴,别开脸,“把窗关上吧,我有点冷。”
于是夜风又被关在了玻璃外面,不满地轻轻撞着窗棂。
见迦涅还坐着,阿洛提议:“需要好梦药水吗?我还有剩。”
她在黑暗中幅度明显地摇了摇头:“我不喝那种东西。”
阿洛失笑:“那你上次还送我。”
“你爱做梦。我不喜欢。”迦涅凉凉地反唇相讥。
他习惯性地抬杠:“哪怕是好梦也不喜欢?”
“好梦醒来之后?,就会知道刚才?的都是假的。”迦涅说完就懊悔地抿住了嘴唇。幸好现在是一天内最黑暗的时?段,她笼着被子缩着,哪怕阿洛保留了夜视能力,也不可?能看清她的表情。
又是片刻的寂静。
空气像吸水的海洋生物?,又开始沉沉地积蓄重量。
被褥窸窣摩擦,迦涅重新躺下了,翻了个身?,再次背对阿洛。他也重新回到了刚才?守夜的角落。
对话似乎要?就此终结。
“你之前?问我在黑礁三年都在干什么。”
阿洛原本闭上的双眼又睁开了。
迦涅对自己开口这件事十分惊讶似地,一句话说完停顿了好几秒,才?继续说:“我确实?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研习魔法上。”
一旦真?正开了头,说下去反而变得简单了。
她不轻不重地、以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陈述:“在永夜修道院的第一年,我每天都在接受冥想治疗。”
阿洛的呼吸惊讶地缓了半拍。
“算上刚到黑礁的那段时?间,大概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没有一晚是真?正睡着的。”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也没什么特别独特的内情,你应该也听说过,奥西尼家每一代的继承人,并不是严格按照血脉选定的。家主位置每次变动都会见血。上一代家主的孩子会占一些优势,但说到底是各凭本事,赢家通吃。学?徒篡位,事后?才?找个奥西尼家的人联姻,这样的例子也不止一个。”
她轻轻笑了声?。
“我认识的人一下子都成了潜在的敌人。”
所有与她共享一个姓氏的人,母亲的同门?还有学?生……构建她认知中‘世界’的绝大部分人一下子都拥有了一重新的身?份:
潜在的敌人。
又或是潜在敌人可?能的朋友。
梦中是法师最脆弱的时?刻。迦涅不敢彻底入睡,总是在身?边布置下重重防护、预警还有反制的法术。哪怕只是细雪擦过窗棂的响动,她也会立刻醒过来。
一旦离开卧室,迦涅就需要?时?刻在人前?表现得警醒、神采奕奕,强大并且自信。
那段时?间她为此喝了太多提神药剂,后?果就是,现在市面上能买到的常规配方对她都已经不起作用。
兄长贾斯珀是唯一不可?能与她争夺家族魔法传承的人。
迦涅在所有重要?的事上信任他、倚重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她可?靠的副手?兼参谋。也只有迦涅知道,她对贾斯珀的情绪远远比这复杂。
每每她在独处时?想到贾斯珀,心底那丝对同胞哥哥的警惕就如同洁白雪地上的枯枝、新衣服上的污渍,想无视都做不到。
有这样的怀疑也很合理,毕竟在母亲出事前?,兄妹两人从来称不上亲近。血亲的退场反而将他们前?所未有地紧密绑定在了一起,两人间也爆发出之前?十多年没能培养出的信任与亲近。
即便如此,她无法忽视残酷的事实?:换作她来刺杀自己,也会从贾斯珀那里入手?。
略显漫长的沉默后?,迦涅用一句话总结刚才?瞬息间在脑海中重演的数年:“其他的细说也没意思,都是你没兴趣听的无聊内斗故事。”
长期睡眠不足,外加龙魔法对施术者的负面精神影响,等到族内的局势基本稳定,她的多疑、神经质和暴力倾向已经接近病态。
“在永夜修道会待了差不多一年,我差不多能正常入睡了。”
不单单是按部就班地入睡醒来,在其他方面——待人接物?、生活节奏、表现在外的性格,她逐步重建她这个年龄的望族法师该有的样子,重归正常。
近乎正常。
迦涅一眨不眨盯着墙上的斑点,金瞳有些空洞。光线昏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盯着的,是旅舍陈年的污渍,还是无时?不刻凝视着她的虚幻眼睛。
睫毛翻动,她收回视线,从熟悉的冰冷寒意中抽离。
“大概是甘泉镇这片土地的不良影响渗透进?了梦里,我才?又有点不对劲,失手?伤到你,”迦涅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回今晚的意外上,“之后?我会注意。”
她翻了个身?,呼出一口气,像要?轻飘飘吹散与阿洛之间凝重停驻的夜色。
“我说这些,只是解释刚才?的事。这些事你之前?不想听,我也没打算讲。毕竟你肯定也能拿出你过得很辛苦的例子。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也不想要?。”
她每个词都说得和缓,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措辞又是那样坚定强硬,没有一丝转圜的缝隙。
阿洛原本微分的双唇便紧紧闭上了。
在他们此前?的争吵里,即便没有掰碎了讲那么明白,这些事实?彼此也都应该一遍遍地温习。但大概身?体上的疲倦和噩梦过后?精神报复性的兴奋,会让人控制不住想做些无意义的事。
比如解释不需要?解释的意外,比如重申不言自明的界线。
所以迦涅便放任自己说了下去:“比谁过去几年过得更惨很没意思,大家都不容易,但那又怎么样?你会突然转性后?悔离开流岩城,放弃现在的一切,求着古典学?派重新接纳你?”
她好像真?的顺着自己的话想象了一下,再次低低笑出声?。
“不会吧。
“同样道理,你和我讲一百个你被打压排挤的辛酸小故事,我也还是会做该做的事。所以——”
阿洛突然插口:“这种事不需要?你提醒我。”
迦涅不太习惯被人粗鲁地打断,没能立刻拾起截断的话头。
他好像就是吃定了这点,自顾自说下去:“找到问题源头,阻止甘泉镇继续异变,不管是你还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是一样的。”
她哑然沉默。
“也就是说,活着离开这里之前?,奥西尼家的立场,古典学?派革新派的分歧……这些东西现在都无所谓,不是吗?”
很难反驳。
“我们现在就是暂时?合作,不需要?再多想了,可?以吗?”
迦涅很想再次翻身?,但现在这么做就像是当了逃兵,怪可?耻的。于是她只是将已经拉到鼻子的被子悄悄往上再提了一点,半晌,闷闷地说:
“哦。”
“那就不要?说话了,睡觉。”
“我睡不着了。”这次是实?话。
阿洛深吸口气:“大小姐,你是希望我也给你来个手?刀安眠套餐吗?还是一杯热牛奶?”
“都不要?。”
“……”
迦涅又来回翻了好几个身?。被褥和衣物?摩挲,头发和枕头碰擦,明明没人说话,却好像比之前?要?吵闹了百倍。
阿洛放弃闭目养神,盯着窗外的一个点开始假扮雕像。
“小时?候你经常会讲的那些故事。”迦涅毫无铺垫地来了一句。
阿洛装傻:“什么故事?”
她完全无视他,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艾洛博的故事。你说的没错,我得睡觉,听故事催眠。”
“……”明明提议暂时?放下立场争端的人是他,阿洛好像被她转换自如的态度噎住了。
过了片刻,伴随着一声?忍耐的叹息,黑暗中再度响起语声?:
“哪一个?”
第26章 阴影-2
迦涅醒来时青灰色的天已经蒙蒙透出薄光。
刚才梦里的场景尚未消退, 她抱着被子?愣愣地走了一会儿神。
她梦见了艾洛博的新年庆典。她当然没去过那?个世界,却听说过那?里的不?少事:
那?里的纪年和时间单位和玻瑞亚差不?多,新年前夜,大批的人群会聚集在高大建筑物或是树木的下面, 傻傻地等着新年到来的那?一瞬。
所?有的灯光霎时间全都亮起, 天空中绽放这座城市最昂贵的焰火, 人群在欢呼声中迎接全新的一岁。
无论是瞬息亮起的光源还是填满天空的焰火,在玻瑞亚, 任何一个魔法师都能?轻易做到。
但对艾洛博人来说, 那?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此具有特殊意义, 值得用作庆贺的手段。迦涅小时候最喜欢的艾洛博故事,就是那?里各种各样的节日。
这也导致她对那?个世界了解得最多的也是节庆,于是在她的想象之中,艾洛博就仿佛是个一年到头都在不?断庆贺的童话世界,无忧无虑,简单好懂。
即便?如?此,她上一次梦见想象中的艾洛博, 也是好多年前了。
大概还是要怪睡着前阿洛讲的故事。
艾洛博新年的这部分大概确实称得上‘美梦’, 只是之后?她梦见的内容, 就是纯然陌生?的东西了。
她飘浮在空中,从?上方俯瞰着一场海边的葬礼。
观礼者?的面貌模糊, 衣服的形制与千塔城近旁常见的略有些差别。最特别的细节是,所?有棺木都放置在小船上, 排开?占据了一整片海滩。仪式的最后?, 死者?的亲人哭泣着将小船推进灰色潮水。
或许这个梦并非偶然,是这片土地的异样侵蚀了她的睡梦。
有必要把这条送进梦里的线索和阿洛分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