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阿洛在那一刻无比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脱拍的心跳。
但他紧接着听到?她说:“直接从这里一起出发太?显眼了。约定地点和时?间, 用信使告诉我,之后汇合。”
不?等阿洛反应过来?, 迦涅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月牙即将东坠, 为了让市民们充分欣赏节日景色,今天千塔城大多?数建筑物都默契地没有点灯, 窗户后即便?有光,也是溶溶的、另一轮天体般的柔和。于是据点一楼的走廊上?,每走几步,就会?穿过一汪透过窗户倾泻进来?的幽光。
迦涅踏着窗户形状的光前进,拉大了步幅,像在玩儿时?的游戏,小跳着前进,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光泊里。
不?长不?短的一路,这光仿佛渗进了她的身体,替换了那些沉重的考量,她的骨头血肉都暂时?变得?有如灵和魂轻盈。
答应阿洛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或许明天,或许两个小时?后,她就会?为此后悔不?迭。但是,她想,她不?可能永远只做正确的事。
迦涅穿过堡垒正面的拱门,足下一蹬,轻巧地跳下最后三级台阶,踏进遍地散落的人造月光里。
※
集合地点最后定在了千塔城西的鹦鹉螺码头。
苇河自西向东贯穿千塔城,在中央区偏东南处分出一条支流。鹦鹉螺码头是城西最热闹的游船起点。
迦涅披着斗篷,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如果有人往兜帽里面细看,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变幻的轮廓——最简单的易容术。
而她绝不?是唯一使用小法术遮掩身份的人,奇装异服,戴面具甚至把头部包裹在非人生物的假象下的家伙,她从下车的地方走到?码头,就看到?了至少五个。
她无视了两个搭讪询问是否需要船夫的掮客,一路走到?码头飘浮起落的标牌下面,驻足左右张望。
“这里。”迦涅循声望去,不?由扬起眉毛。
眼前人的声音是阿洛的,身形轮廓也眼熟,脸容却?属于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将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向下褪了一点,熟悉的眉眼就从障眼法后显露了些微。他飞快地将眼镜归位,轻咳两声,略微沉声改变嗓音:“走吧。”
双方都这么认真地掩藏身份,迦涅不?由自主有点想笑。如果真的细究为什么想笑,却?又说不?清了。
“为什么是坐船?”等待店员确认租赁信息的时?候,她忍不?住小声问。
“这家船行的船上?都施加了幻术,船外的人都看不?清乘客的脸。”
她盯了他一眼:“我都没听说过,你?倒是很清楚。这里的熟客了?”
阿洛呛了一下:“不?,芬恩来?千塔城不?算久,对游览之类的事很感兴趣,前几天拿了一堆宣传小册子过来?问我哪个最有意思?,里面恰好有这家船行的广告,偶然就记住了。”
她明显不?太?相信,可是这个时?候,端着懒洋洋笑脸的店员回来?了,两个人立刻不?再说话。
一艘单桅帆船随着水波起伏,船头光球闪烁,等着他们靠近。
阿洛率先?跳上?船去,他转身将手递给迦涅。她却迈步一个小跳踏进船舷内侧,睨了他一眼,无言地表示她不至于上船都站不稳。
面目陌生的眼镜阿洛抬起半边眉毛。
哪知道下一刻,察觉额定的两名?乘客上?船,缆绳就立刻松脱了,小船越过栈桥水底的桩子时?微微一跳。迦涅没站稳,不?由自主前冲,一头撞到?阿洛身上?。
他退了半步稳住身体,手臂下意识绕过她的背,防止她真的跌出船外。
于是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两个人都僵住没动?。
迦涅先?回过神,肩膀一扭远离他的臂膀。
“哎哟,您的头可真硬。”阿洛反应也快,怪叫了一声,做作地揉了揉心口,好像真的被她撞痛似地。她送给他一个白眼,他笑眯眯地坐下了。
还没来?得?及膨胀起来?的那丝尴尬就这么在一句怪话里消解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迦涅靠着船头坐下来?,水生植物轻微的泥土味随着夜风拂过,混杂了一缕丰饶角七号淡淡的香味。
她随之无端想起,躲藏在美人鱼酒馆阁楼破衣柜里的惊险时?刻,居然是今天早晨的事。
体温,气味,触觉,后知后觉地,她为回忆里尚且明晰的诸多?细节不?自在起来?。阿洛都二?十?三岁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但是因为整整五年的空白,迦涅有时?会?下意识把他和记忆里更瘦小的人影混淆。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吃饭总吃不?多?,小学徒阿洛和迦涅差不?多?一样高。后来?他终于长高了一点,越长越高。然而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迦涅并不?觉得?阿洛和自己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性别对于法师来?说并不?重要。
直到?十?三四岁,魔法也无法遏制的青春期到?来?了。
他们的身形开始有一眼了然的差别。而阿洛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刻,会?让她感到?陌生:
比如发现他的指掌居然可以轻松包住她拳头的时?候;她走路发呆撞到?他,他的后背一瞬间绷紧了,夏衫轻薄,让她意识到?织物另一头竟然有了隐约的肌肉线条;某个平常的午后,他从后面俯下来?,越过她的肩膀看她在读什么书,似乎只是完全无意地来?了一句:“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但好像也仅此而已。
他们没来?得?及彻底意识到?,因为是异性朋友,许多?一起长大养成的旧习惯以世俗眼光已经不?再合适。但在那之前,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已经分出了一道宽近两千个日夜的深谷。
阿洛大概和她一样,只是积习难改。
迦涅将缠绕的思?绪狠命按下去,别开脸打量他们刚刚离开的鹦鹉螺码头。
虽然是满月节第?一天,租借游船的人居然不?算多?。小舟不?需要乘客划桨调帆,徐徐顺着水波离开栈桥,将一艘又一艘艘拴在桩子上?的空船抛在了身后。
“那么多?空船,这家的船租很高?”迦涅找了个话题,说着把手按在船身上?感受了片刻。
船上?确实有幻术。说不?上?多?高妙,但小船穿行在夜色泠泠的水上?,时?不?时?要钻桥洞,岸上?的人本来?就看不?太?清楚船帆下乘客的模样。
“今天的船费不?比之后便?宜,所以大多?数人都想等上?弦月或者?满月的时?候坐船夜游,”阿洛同样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据说那个时?候的河上?的景色最漂亮。我刚刚问过,已经都预定完了。”
他们倒是选了一个好时?间。河上?的船果真不?多?,全都慢悠悠地顺着水流漂行。
船舷搅碎粼粼的波光,各色月牙的柔光映照之下,两岸一座座尖塔都变得?有些陌生,平滑地从两人的视野中后退出去,像成列的石头松树,又宛如沉默俯视河流的守卫。
这不?是迦涅第?一次坐苇河游船,上?次还是久远的十?三四岁,跟随着母亲从流岩城到?千塔城参加某个宴会?。
那是一艘更大更气派的船,幻彩流转的魔法天幕、舞池、桅杆顶端的观星台、乐队还有适合密谋的包厢,只要想得?到?的设施,上?面全都找得?到?。
但在那艘船上?,她好像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千塔城风景。
阿洛也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声不?吭。
水波般清浅的月光淌过两个人的眉间身上?,谁都没有开口,直至阿洛突然说道:
“这次谢谢你?。”
迦涅转过头,他已经脱掉了遮掩相貌的眼镜,坐姿却?没恢复他平日懒洋洋的样子,端端正正的,有些僵硬。
“如果是我一个人进去,甘泉镇说不?定已经被吞噬了。我也未必回得?来?。”阿洛抿了抿嘴唇。
“没什么,不?要忘了你?还欠我酬劳。”
阿洛没有试图赖账:“什么时?候你?想借灵摆就告诉我。但一天后要还给我。”
“好。”迦涅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提出协助的价格的时?候,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有检测装置,那么就可以组建效忠于她的十?三塔卫队,至于漂流物,随便?回收一下就好。
但她或许小瞧了漂流物的威力。
迦涅以前浏览过一些银斗篷行动?记录,执笔人很少正面提到?那可能有多?危险。但现在仔细想来?,结局更惨烈的那些报告会?更妥善保存,未必流得?到?她手上?。
而哪怕在她翻阅过的记录里,也有一些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就脱队消失了。那些人或许是无法忍受贫穷另谋出路,但也可能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甘泉镇这次的情况,算凶险吗?”
阿洛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那截蜡烛本身算不?上?最危险,但因为在身份特殊的人手里,才搭上?了十?个人。
“伊莲应该一直在祭台附近点着那根蜡烛,于是所有到?教堂祈祷的人都会?一点点失去影子。谁会?想到?最厌恶异世界的幽隐教会?神官,会?主动?使用漂流物呢?”
他们那天还没来?得?及检查祭台,伊莲就幽灵般地出现了。她挑选那个时?机现身,大概也是为了防止两人离蜡烛太?近,从中发现蹊跷。
迦涅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阿洛这些。银斗篷或许确实默默地扼杀了许多?危机,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一点,但同样的目的、不?同的手段,引路人也在做。
可是这点正确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想要的。她也不?可能那么做。古典学派允许十?三塔卫队存在,但不?会?容忍它在她手下扩张。
阿洛突然清了清嗓子。迦涅露出询问的神色。
他神色有些复杂:“你?肯定又在思?考非常严肃的事。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面对那些东西。”
她拢了拢在湿润的夜风中飞舞的一缕散发:“那么我和你?还能谈论什么?”
“比如……”阿洛才出声就止住了,说下去对他来?说仿佛要耗费莫大的勇气,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流畅地说了出来?,“比如过去五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
迦涅轻轻笑了:“如果要聊这个,那可到?处是‘非常严肃的事’。”
他摇头,绿眼睛像水里弯月牙般微光粼粼地闪烁着。他的声音是轻柔的,语调郑重,措辞却?有一些调侃:“我需要更了解你?的那五年,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非常严肃的事’对你?那么那么严肃。”
不?可思?议地,迦涅没有被他的语气冒犯。
一旦用一本正经又滑稽的废话,对,比如‘非常严肃的事’,指代他们之间无可转圜的冲突,就好像给张牙舞爪的巨兽施加了变形魔法,把它变成可爱无害的小动?物。明知道是假象,双方却?因此可以暂时?心平气和地谈论它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迦涅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桥洞靠近又靠近。
桥下的阴影一瞬间吞没了她。
“为什么一定是现在?”她在黑暗中说,语声包裹在小船的幻术里,没有回音。
这幕无端让阿洛心悸,他于是忘了回答。
但下一刻,她又在那里了,半躺半靠在船头,脖颈朝后仰出去,沐浴在万千月牙与水波交相辉映的微笑里,银色的头发和眼睫蒙着微光,皮肤好像在发亮。
往昔图景碎片在这一刻上?浮。阿洛看着船头的迦涅,却?又同时?身处六年前的日出时?分。
迦涅·奥西尼站在流岩城某个箭塔的城垛空隙前。发色和瞳色都不?同。察觉阿洛靠近,她朝他略微侧过脸,晨曦突如其来?地倾泻而下,她的唇角没有动?,但是眼睛带了点睥睨的笑。完全不?同但相似的情状。
阿洛在想什么迦涅并不?知道。
她仍旧仰着头,这个视角水波是她的地面,世界接近颠倒,天上?地下都有虚虚实实的细月,让她感到?新鲜。
然后她突然直起脖颈。
猛灌一口烈酒般的晕眩感袭来?,让她分不?清是因为视野突然正逆归位,还是因为她在这一刻看到?阿洛。
她经常会?忘记阿洛这个最年轻魔导师之所以出名?,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相貌也十?分出众。普通人搞不?懂他的魔法体系有多?奇特,但会?记得?他的英俊。
就比如现在这样,他收起那副好像坐不?直的散漫样子,专注到?无表情地盯过来?的时?候,还挺唬人的。
“多?浪费这个夜晚啊。”她喃喃。
阿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很确定,如果明天我问你?相同的问题,不?吵一架,我得?不?到?任何新信息。”
“你?要那些新信息干什么?就算你?理解了,那又怎么样?”迦涅坐直了些微,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刺人。
阿洛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小船载着他们钻入又一个桥洞。
黑暗中,她听到?他的回答:“但我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