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快,那块纱巾你还带着?吗?不然就施隐身咒!”
迦涅没有询问原因,直接扯出?夜幕纱巾,抬腕一甩,让轻纱将她和阿洛的头部一起遮住。
没过多久,骚动的脚步声?和人声?就近了。
四五个人大踏步出?现,他们都穿着?奇异而?统一的深色制服,头戴有帽檐的圆顶帽。前?方的人一手拎着?手提灯,一手提着?长棍,后面的两个人则一左一右地押着?个身材瘦消的老头,几乎是拖着?他往前?走。老头哀求似地反复说着?什么,但?是没人理会他。
走在最前?面的人注意到了迦涅阿洛所在的小?巷,嚯地止步,提灯往巷子里照了照。
他并不满意手提灯的亮度,抬手操作了一下,灯罩内部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强光,直接将巷子最深处照得一览无遗。
轻薄的夜幕纱巾更是几乎没起到什么遮挡作用,迦涅忍不住在刺目的光线里闭上了眼睛。
纱巾……会失效吗?这个念头不受控地浮现。
明晃晃的光减弱了,迦涅小?心地睁开眼。
提着?灯的制服男满意地点点头,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动了动,命令了一句,这队人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等灯光与?脚步声?彻底远去了,迦涅立刻压着?嗓音连发三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回避他们?不对,你为什么听?得懂他们的话?”
阿洛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复杂表情。他喃喃地回答:“刚才的是‘夜巡队’。流落街头的人如果被他们发现,又没法证明自己有家可归,就会被当作流浪者,直接扔去‘济贫院’。”
迦涅在内心默念陌生的名词。
“到楼顶去看看你就明白了。”阿洛说着?揽过她,脚下一蹬,便踏上了两层某扇小?窗凸起的边缘。幽光在他足底亮起又熄灭,他在住宅楼外墙借力一踩,顿时又往上攀升了一大截。
这么接连几蹬几跳之后,他便带着?迦涅轻盈地翻上了屋顶。
或许是穿越门洞的后遗症还在,迦涅一瞬间有些?恍惚。
在久远的过去,她见过阿洛利用城堡箭楼外墙练习身体强化魔法,那个时候他还经常会失手,爬到一半便狼狈地摔下去,要靠浮空术缓冲坠地。现在他倒是登楼和爬树一样轻松了,还能?再带个人。
走神只有须臾,迦涅随即皱着?眉,摆手挥退周围缭绕的烟气:“咳咳,你要我看什么?这什么烟,咳,怎么那么呛人——”
阿洛不知道?从哪摸出?根短法杖,施法召唤来一阵清风将他们包裹:“呼,这下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毗邻的成排屋顶、更远处绵延的建筑物和街道?,全都一下子闯进她的视野。
这是座逼仄程度堪比千塔城的都市,蛛网般的道?路与?错落的房屋满满当当地挤成一片,到处是朝天喷吐的烟囱,简直犹如没有枝叶只有树桩的林子,树冠全都是成团的苍白烟雾。
这同时又是一座分外黯淡的城市。
深夜时分,到处都是烟雾扩散后蒙蒙的灰,只有街道?上矗立的三两细长杆子顶端有光,孱弱、闪烁不定。街道?对侧的招牌不会自己散发光亮,只得臣服于夜色,依稀可见的硕大字符轮廓陌生,迦涅无法辨识。
这种诡异的情况在千塔城,或是玻瑞亚任何一座稍有规模的城市都难以想象。哪怕是鲜有人踏足的小?路,飘浮的光球也会彻夜漂浮等候在那里,随时准备为夜晚的行人服务。
不仅是街面,这一片少有窗户是亮着?的。
但?这并不是因为居民全都作息规律,早早入睡;在街角路上,疑似是小?公?园的绿荫边缘,分明还有不少人正缓慢地、游魂一般地拖着?步子游荡。而?刚刚经过的夜巡队从这个角度看分外显眼,在他们的灯光抵达之前?,那些?人便悄然躲藏起来,只有少数靠在长椅和墙根睡着?的人才会被抓住。
“不散的迷雾,蜘蛛网一样的道?路,昂贵的光照……”迦涅喃喃。
阿洛牵起唇角,用动作示意她往右手边看。
越过高?低起伏的成片蓝绿色屋顶,迦涅的目光与?一轮正在下沉的满月对上。那与?玻瑞亚相似又无端陌生的月轮呈现出?奇异的淡蓝色,豪奢地泼洒着?清辉,并不在意雾气稀释自己的光亮。
而?在满月之下,拥挤的昏暗城区之中,唐突地耸立起一座雪白的巨大穹顶。
这圆顶是那样醒目,从这座城市的任何一片屋顶上都能?看得到它。
迦涅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迷雾,蛛网,雪白的穹顶。
这是曾经出?现在她睡前?故事里的、遥远又吸引人的符号。
“你让我描绘过很多遍艾洛博首都的模样,还曾经叫我提取记忆复原给你看,”阿洛的声?音轻而?飘忽,仿佛身处一个荒诞的梦境,“现在,你亲眼看到了。”
“这里……是艾洛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涩而?沙哑。
“对,”黑发绿眼的青年再次缓慢环顾四周,低低笑了一声?,以难以辨析情绪的语调说,“我回来了。”
第56章 旅客-4
迦涅第一次注意到?阿洛, 是因为奥西尼家的其他学徒。
那阵她在练习隐匿身形的术法?,经常维持着隐身状态在城堡各处走来走去,试探有哪些人能够识破她的伪装。她那时候也就六七岁,施展的隐身术再精妙也无法?骗过魔法?师的眼睛, 但瞒过学徒水准的法?师倒是完全?足够了。
于是迦涅见证了许多她本来无意去窥探的事。
那段时间, 悄然从学徒们身边经过时, 她不止一次听见他们议论某个?‘新来的怪胎’。同门?的法?师学徒于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关系紧张是常态, 但会遭到?其他学徒那样一致的集体排挤的人却不多。
最让迦涅在意的是, 那些学徒们谈论那个?新人时口吻固然充满嫌恶, 却又带了点难以掩藏的忌惮:
“听说引路人为了他登门?造访过, 就是为了把他带走。”
“他学得太快了,那不正常!”
“你们不觉得他的口音很奇怪吗?他到?底是哪里来的?”
“那家伙身上肯定有什?么邪恶的秘密。”
“不过为什?么他还能待在这里?”
含含糊糊,谁都说不清楚那个?新学徒的问?题在哪,不断发酵的传言挑起了迦涅的好奇心,她开始寻找机会观察流言中心的主角。
迦涅失望了。
学徒们口中那个?神秘又可怖的家伙不是什?么身高堪比巨人的怪物?,就是个?比她稍微大个?一两岁的男孩罢了。
他的头发很黑,皮肤苍白。和同龄男生不一样, 他的外表打理得很整洁, 但个?头不算高, 病恹恹的很是消瘦,容貌客观来说可以用‘漂亮’形容, 看着就很容易被欺负。
他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走在成群行动的学徒队伍中间, 对于其他人的奚落和瞪视似乎满不在乎。他对所有人都礼貌得过分, 哪怕是那些仇视他的学徒也不例外。
他说通行语确实?带了一点不自然的口音。但他在迅速地学习调整,没过多久就几乎听不出来了。只有在面对一些约定成俗的短语时, 他茫然的沉默才会泄露出对通行语的生疏。
那些传闻中至少还有一点是真的:这男孩在魔法?上确实?有些天分。
他进步飞速,距离迦涅第一次在城中散步时顺带观察他过了大半个?月,他某一日忽然仰头看向她所在的塔楼窗口,与她目光相碰。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同龄人眼中的‘怪胎’。
黑发绿眼睛的男孩明显怔了怔,抬手?揉了揉眼睛,像要确认她不是徘徊在古堡中的幽灵。
迦涅立刻往旁边错步一缩,躲到?了窗边的墙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藏起来。
等她再次探头看出去的时候,对方?已经离开了。
在那之后,迦涅开始更加露骨地观察对方?。无论是什?么情境之下,几乎每次,黑发男孩都会迅速察觉到?她的注视,抬头看向她。
他与她对视时最初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浓绿的眼睛冷冷的带点警惕,像一头习惯了敌袭的野兽,平静地等待她率先露出利爪和獠牙。
后来,他显然从别的渠道?得知了她是谁,于是看着她时,他的脸上逐渐多了些微疑惑,但不太多。
迦涅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继续观察他。她明明已经确认了对方?只是个?不太合群的同龄人。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显露出了出色的魔法?才能,而她从小习惯了被吹捧,本能地对任何?可能挑战自己的对手?保持关注。
于是观察和被观察的平静拉锯一天天地继续。
迦涅开始有意识地回避接受与他有关的其他新信息,好像只有她自己得来的结论的才是可靠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因为其他学徒很少对他直呼其名,也因为她不曾主动去翻阅名簿,迦涅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孩’。
她在心里这么指代他。
迦涅不可避免地撞见了‘那个?男孩’许多难堪的时刻:被其他学徒明里暗里为难欺凌的时刻,东西不翼而飞无比窘迫的时刻,坐在长桌的人堆里却孤身一人的时刻……
但他从来没有试图向她求助。
他对她只是高高在上地旁观似乎也不怨恨。让她尤为不解的是,以他的进步速度,他明明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却始终没有失态反击。
他在怕什?么?
终于有一天,迦涅终于忍不住去问母亲:“新招来没几个?月的那个?学徒,黑头发的……其他人好像都很讨厌他,又有点害怕他,还有人说幽隐教会的人为他找过你,这些都是真的吗?”
“噢,你说的是阿洛?”伊利斯似乎觉得传闻颇为可笑,声调微微上扬,她翻找书?籍的动作?没停,只背对女儿摇了摇头,“那孩子来历确实?有一些特殊。”
迦涅惊讶地歪头。
伊利斯手?指朝上轻点,拨弄琴弦般揉动空气,书?架顶端一本沉重的硬壳画集乖顺地飞下来,哗啦啦在两人面前展开。
点点星屑从书?页中升起,组成一团团颜色各异的虚幻光团。
“我之前提过几句,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迦涅用力点了点头,搬出上周去传火神殿祈祷时听过的神话故事:“比如神明们离开玻瑞亚之后前往的地方?。”
伊利斯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首肯她的说法?。
“一般而言,世界与世界之间隔着无法?穿透的阻隔,”她用手?指拨弄其中一个?金色光团,在碰上最近的另一个?银色光团之前,它们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分开,朝两边弹动,“但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不同世界也可能相碰。”
随着伊利斯的话,刚刚还无法?靠近的金银光团撞到?了一处,连接处染上了闪烁的色彩。
“闪光的位置象征着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通道?打开时会释放巨大的力量,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魔力风暴,从中心爆发的力量会把附近的东西都抓住,然后吞进去。
“也就是说,通道附近的物品、动植物都可能会因为这种意外穿过通道?,跑到另一个世界去。到这里还跟得上吗?”
迦涅感兴趣地看着相融的光团,她看了看母亲的表情,抬手?也拨弄了两下飘浮在书?页上方?的其他光团:“就像海里起风暴时,漩涡把船吃进海底那样。”
“不错的比喻,”伊利斯摸了摸她的头,“海浪有时会把船撕碎,世界之间的通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有的时候,沉船会奇迹般完好无损,被卷到?其他世界的东西和生命也可能毫发无伤。”
“可是在其他世界安全?无害的东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可能变得无比危险。引路人清理掉的兽灾,其实?就是来自其他世界的生命。”
这是幽隐教会的宣讲从来没提到?过的事,迦涅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认为你应当了解我们这个?世界的事实?,但与异世界有关的知识都是秘密,所以迦涅,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你不能告诉其他人,要严格保密,明白吗?”
她在母亲严肃的注视下认真地点头:“我会保守秘密的。”一边承诺,她一边止不住地感到?困惑:可是这些又和那个?男孩有什?么关系?
迦涅思索片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即兴奋地抬高了声调:“所以说,既然怪物?可以穿过通道?过来,那么人也可以。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伊利斯却摇头:“阿洛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
“还要复杂?”迦涅有些难以想象。
“他原本是和你我一样的玻瑞亚人,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偶然流落到?了一个?陌生的异世界。那是一个?几乎没人能使?用魔法?的世界,能够驾驭魔力的人会被当做异类。
“他在那个?世界长大,直到?某个?了解这种情况的人偶然发现了他,帮助他回到?了玻瑞亚。”
“可他们都说阿洛是孤儿……他现在已经回来了,他的家人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