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回答她的是安静的夜。
就在她以为阿洛不打算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喃喃:“我不知道。”
数个心跳的停顿过后?,他再度出声了,以梦呓般的、飘忽的语气说:“有一些?事,我忽然想说出来。你可以不听。可能我更希望你不会听进去。”
奇异的紧张感?攥住了迦涅的心脏。
阿洛的语气让她感?到陌生。那属于他严密藏起来的、几乎不向?任何人展露的部分。在他们?关系还非常亲密的时候,她也清楚知道,阿洛有一些?固守的秘密,正如她有她必须严守的秘密,无法?和任何人分享。
而现在,那道紧闭至今的门扉正在松动,向?着她开出了一条透光的缝隙。
“你说吧。我没?在听。”迦涅背过身去。
阿洛好像无声弯了弯唇角。她看不到,只是一种直觉。
随后?,他开口了。话题开启得唐突,确实像是直接把出现在太?阳穴之间的念头直接付诸唇齿:
“我在孤儿院长大,原本过得挺普通的,长大了大概会学一门手艺,过上辛苦但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一生。但六岁的时候,我的身边开始不断有怪事发生,最严重的还伤过人。
“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魔力基盘成型了,我无意识地调用了身体?中积蓄的魔力,引发了各种现象,但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会那么奇怪,我感?到的只有痛苦困惑。
“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像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他告诉我,我并不属于艾洛博,我另外有真正的故乡。在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拥有特异力量的人,那很正常,不会有人因此?再叫我怪胎了。他会带我回去。或许还有家人等着我。
“那个时候我高兴得快要疯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到我属于的、属于我的地方。”
迦涅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故事永远有一个转折的‘但是’。
“但是,”阿洛果然接着说,“我想得太?简单了。”
转折之后?,他又沉默了良久。
阿洛素来的能言善辩是一种粗鲁的诚实,他大部分时候根本不避讳用尖刻的方式戳穿难堪的事实,哪怕那会让他自?己也鲜血淋漓。
然而有一些?事实,对他而言也难以启齿。
尤其?当?房间里的另一个‘不在听’的听众是迦涅。
他深深地吸气,句末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我大概在异乡待得太?久了,玻瑞亚明明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却没?法?适应那里的规则,换了个世界,我仍然是别人眼里的怪胎。但我既然有这样的身体?,就没?可能在这里当?一个完全的普通人,我毕竟是偶然掉到这里来的。”
他声色古怪地笑了两声。
“可能无论我在哪个世界,我总有一部分属于另一个世界,格格不入。我始终是、也只能是个不够纯粹的异乡人。”
“阿洛……”迦涅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一时间忘了她应该没?有在倾听,阿洛也忘了。
压在两人身上的静夜开始变得过于沉重,阿洛又以自?嘲的口吻插了一句:“其?实平时我已经?很少想这些?,但现在突然回到这里,我就全都记了起来。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念头,不好意思,让你听这些?无聊的废话,但我实在有点?忍不住。”
他也没?有听她劝解的意思,继续喃喃地坦白着:“在艾洛博时我将?玻瑞亚臆想成乐园,在玻瑞亚时我又开始对艾洛博抱有幻想。被赶出奥西尼家后?我甚至想过,如果我没?有被那个人发现,没?有被送回来,一直留在艾洛博,我说不定反而会过得更加简单快活。对你,对伊利斯来说,那样或许也更好。”
阿洛说到这里低声笑起来:“那样的话,奥西尼家就会少一个惹出丑闻的叛徒。”
但她也会少一个朋友。迦涅在心里反驳。
哪怕那是个最后?成了敌人的朋友。
第58章 异乡-2
哐当, 重物落地的响动透过地板传来,而后是闷闷的咒骂声。楼下的住客在起身时打翻了床头的物件,好像是个杯子。
整整两层楼的人都被短暂震离了浅浅的睡梦。
也因为这下方爆发的小小骚动,迦涅意?识到阿洛已经好半晌没说话了。
同一瞬间, 她有些慌乱地想到:他?听不到她刚才脑海中的答句, 他?这拉长?的沉默是等?待, 等?着她对他?那最后几句自白做出回应——
如果他?没有回到玻瑞亚,如果他?不曾出现在她和伊利斯的人生里, 那样对她们还有奥西尼家?都更好, 是这样么?
她想要反驳, 但她应该否定这个假设吗?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母亲出事和你没有关系。”迦涅下意?识就说道。她立刻后悔了。她听上?去恶狠狠的。
“我的意?思是……你给奥西尼家?造成的麻烦也没那么大不了。”她懊恼地咬住嘴唇。
别说下去了,停下,她命令自己?。这个话题是一片处处是陷阱的危险禁地,哪怕是带着善意?的话语,到了嘴边也会词不达意?,变质扭曲为互相贬低和自我防卫。
而他?们不能?在这种时候再次因为过去的恩怨吵起来。
纷繁思绪在迦涅的脑海中急促乱飞相撞,阿洛却躺在原位一动不动, 仿佛凝固成了雕像。
她用余光捕捉到他?静默的侧影, 打了个寒颤。他?会把她话语的表面意?思当真的。
不可以那样。
她不愿意?去思考这个念头是否该存在, 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异世界, 她只知道她绝不要再和阿洛陷入似曾相识的争吵。
迦涅猛地坐起来,手一撑就离开了满是思考痕迹的被褥。她赤足踩在冰冷的地上?, 陈旧的木板吱呀惊呼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迦涅对于自己?的行为也相当吃惊。但主导她的思绪和身体的那个自己?强横地把这些情绪压进精神的角落里。行动, 她现在只需要采取行动。
她向?阿洛的地铺俯下身。
他?也吃了一惊,反应一如既往地快, 立刻手肘支地将上?半身撑起来:“你——?”
迦涅恰好朝下俯就,她披散的一缕头发贴着阿洛的脸颊扫过去。改换容貌发色的魔法已经失效了,银白色拂过他?,像带着幽软香气的一小片月光。
他?明显僵了僵,在昏暗中隐约发光的绿眼睛困惑地盯住她。
他?们的距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太近了。迦涅迟疑地停住不动。
她刚才原本想做的,竟然是用双手捧住阿洛的脸,让他?不得?不看着她,而不是夜色昏沉的天花板。这个领悟让她的十指不自然地蜷缩了起来,舌头也有些打结:
“过去的事先不谈,我也不想讨论?不存在的假设。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在这里,在艾洛博。”
她吞咽了一下。
“刚才我语气不好,但我没有真的怪你硬跟着我一起掉进来。如果是我一个人,只是沟通,语言的障碍……我就没法立刻解决。你曾经流落到这里可能?是不幸,可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很庆幸你拥有那样的过去。不,我……我想说的是,我很庆幸你在这里,在我身——”
迦涅逻辑越来越混乱的语声戛然而止。
阿洛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急促,隐隐打颤。他?的身体也紧绷着颤抖,仿佛这具躯壳是架在火上?的容器,里面翻沸的液体即将溢出。
紧接着,他?的双臂又收紧了一点,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脏砰砰的跳动,震耳欲聋。又或许,那其实?是她的心跳。
“就这样待着别动,一会儿?就好。”阿洛喃喃。
迦涅的手僵在半空,无措地摆了两下,最后落到了他?的后背,轻柔地、顺着骏鹰的羽毛走势安抚似地拍着。
阿洛脆弱的裂隙下沸腾的潮涌开始平息。呼吸趋于平稳。某种半梦半醒的安宁降临了,他?们宛若包在同一双温暖干燥的羽翼下方,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
直到迦涅忽然注意?到他?落在她耳后的吐息。
他?的鼻尖离她的头发和皮肤都很近。
满月节在奥西尼宅邸内他?挨着她深嗅的记忆忽然复苏。与她相贴的坚实?胸膛、抱住她的有力臂膀带来的温度、气味和触感?与回忆混淆,某些迦涅以为随着酒意?一起消散的东西重新展露轮廓,她不安地扭动身体,低低的语声僵硬到每个音节:
“放开。”
阿洛立刻把自己从迦涅身上扯开。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他停了停,好像突然忘词了。
他?努力挤出一个难堪的微笑:“回到这个世界让我难得?有点多愁善感?,然后突然非常需要一个友好的拥抱……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友好,”迦涅重复了一遍,阿洛那份坚实?的热度好像还萦绕着包裹着她,她有些晕眩,没有多考虑自己?在说什么,“这次重新碰面之后,你确实?一直对我很友好。可能?有点友好过头了。考虑到我们上?次分别时是什么气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已经不记恨我了?”
阿洛机械地眨了眨眼。
他?不得?不回想起那个满月的夜晚是如何收场的。回忆中被情绪染色的场景幻灯片般浮现眼前,随即又消散,他?就像是在做活时不小心用榔头砸到手指甲,眉眼痛楚地揪了一记。
“这种友好态度就是你所说的克服,是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阿洛的目光快速移动着,像要在她脸上?找到正确的答案。但当迦涅坚决地隐藏起心绪的时候,即便?对他?,她也可以是难以解读的。
她摇了摇头,语调硬邦邦的:“当我没问。我们现在不应该谈这个。”
说着她就扶着床沿要站起来。
阿洛拉住了她的手。她一个激灵,她掌心的温度立刻从他?的指间弹开了。
刚才那个绵长?的拥抱忽然宛若幻觉,明明只是片刻之前,却已经开始失真。
阿洛的唇线绷紧扭曲了一下,语气却很平淡:“不,没事,这不是什么需要回避的话题。”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向?旁边挪了挪,示意?迦涅也坐到毯子上?。他?本能?地怀疑,如果错过这个夜晚,他?很难再找到契机为那个灾难的夜晚善后。
迦涅盯着他?身边的空位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地盘腿坐下了。她明显在回避和他?对视,低着头一个劲揪旅馆毛毯边缘的流苏,像要把毯子拆了。
她听到他?清了清嗓子。
“我离开千塔城之后,旅途中,还有葬礼那时,我先后听到一些传闻,与奥西尼家?的内部斗争有关。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你的位置那么……危险。在流岩城的那段时间给了我错误的印象,我以为你是伊利斯的女儿?,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天才。伊利斯只是生病了,属于她的权力和威严会自然而然地找上?你。整个家?族的人力物力都是你的后盾,坚不可破,你要应付的只是千塔城的政治游戏,就像伊利斯那时候一样。”
他?干涩地笑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我,仍然在下意?识用学徒的眼界和思考方式理解奥西尼家?。
“但收到伊利斯的死讯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你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应付我的感?情,没有那个心力,也没法承担与我交好的风险。”
迦涅仍然垂着头,手上?的小动作却停了下来。
“伊利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背负的东西为什么那么多……你不愿意?和我分享,宁可和我保持敌对关系。我那时很失望,或许现在依然有一点。”
发丝滑落肩膀,成了遮住她下半张脸的帘幕。她的唇角在掩护下压了压。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十三塔卫队的事也差不多结束了,而神秘商人的事情又有了眉目。继续抓着过去的事不放,只会没完没了,没有必要。我已经放下了,不如——”
阿洛流畅的陈述唐突地中止。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银白发丝后,她额头到眼窝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的腹部突然从内翻腾起来,像有成群越冬的蝴蝶从假死中苏醒。
他?惊恐地回想起来,给迦涅写?那封宣告自己?返回千塔城的信的时候、甚至于说在贤者塔和她见面时,他?明明对她还抱有怨气。
当然,远远没有他?大步离开奥西尼宅邸的那个凌晨强烈。
他?到现在都说不清那个晚上?的疯狂行为有多少是酒意?作祟。而宿醉会消退,冲动的情绪同理。伊利斯·奥西尼的葬礼更是冲淡了最后一些称得?上?怨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