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加皮
周围的床位,依旧保持着死一般的宁静。
铮铮的脚步声接近了。
每一步短暂的停顿,都令茆七惊颤。对于前两次在床底的经历,她已经惧出生理性反应,害怕眼前会突然垂下颗人头。
不知不觉,她发抖的手被整个握住。
仅仅是握住。
好像在无声地说:别怕。
在这个人情冰冷的地方,唯一不确定的温暖,让茆七渐渐平静下来。
脚步在门外经过,返回,经过……
然后再没出现。
整个走廊彻底安静了。
又过片刻,茆七小幅度地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用极低的声音问:“现在怎么办?”
“天亮就好了。”
这里会天亮吗?
即使怀疑,茆七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机。
但因为他笃定的语气,茆七感到片刻的安心,她因此想到一个名字。
她在心里默念:仲翰如……
耳边突然传来低语:
“你是在喊我吗?”
第10章 平行时空
1999年,茆七十岁,转学到宁州县北中小学上五年级。
她发育早,个头比多数同龄人都高,座位被安排到后排。
旁座有个女孩,叫仲夏如,总在下课时间缠着她说话。
“茆七,我们一起去上厕所好吗?”
“我不去,你不是有认识的朋友吗?”
“哪有,我也是才来的,其实跟他们不太熟。”
茆七不想搭理仲夏如的话,觉得她在撒谎,因为她对好几个同学都笑眯眯的。
面对冷淡,仲夏如也不恼,解释说:“其实我是上学期才转来的,我家以前在市区做生意。啊,你知道是哪个市区吗?”
下节体育课,然后就放学了,茆七收拾课本,敷衍道:“哪个?”
仲夏如呵呵地笑,“当然是左凭市啊!”
……
就这样来到2000年的夏天,茆七即将升六年级。
蝉鸣喧嚣的清早,房门猛地被推开,茆七裹紧被子站起身,“我立刻起床去收拾草药。”
今天是1圩日,同往常那般,草药要拿到市集去卖。不同的是,茆七在那里碰见了仲夏如。
“茆七,好久不见啊!”仲夏如穿着凉爽的背心裙,手里提着几块沙糕,手腕上挂着两袋水牛奶。
草药摊上有熟人问价,大人在做生意,茆七不用管,拉着仲夏如到旁边。
茆七问:“你怎么在这?”
“我家就在附近的城中村,出来买早饭呢。”
“哦。”这个市集其实离茆七的住所不远,不过因为回家路线不同,茆七没在课余时间遇见过仲夏如。
“对了,数学暑假作业里那几道思维加油站的题,你会吗?”既然碰到了,茆七便问问,因为常听仲夏如提起她有个成绩优秀的哥。
仲夏如说:“那几道题啊,我有些会,有些不会,正攒着说问我哥呢。”
茆七“哦”了声。
“等我问到我哥了,再讲给你听。”仲夏如突然低声问,“对了,那个整理草药的是你爸爸吗?”
茆七轻轻点头。
仲夏如表情十分奇怪,“那为什么我听人喊他刘什么金,可你姓茆啊。”
不等茆七回答,仲夏如恍然,“哦,你跟妈妈姓啊。”
茆七顺势默认,仲夏如也不耽误她忙,挥手道别。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中午,仲夏如找到茆七家,敲门大声叫她的名字。
茆七的房间挨着大厅,窗户和大门一样对着路道,她听到喊声,拉开窗户,透过防盗铁网看见门口的仲夏如。
慌忙跑出去时,刘献金已经拉开大门,视线打量着仲夏如。
仲夏如嘴甜地喊“叔叔”,茆七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拉到房子的转角——大门口看不见的地方。
“你怎么会到这来?”
“我特地问同学要的地址,然后就来送解题本了。”仲夏如说着,发现面色茆七有些差,便小声问,“我不能来吗?”
茆七看着写了解题过程的数学本,摇摇头,“不是。”
仲夏如在宁州县住得少,好多地方没去过,让茆七带她转转。
茆七住的地方也是城中村,矮楼灰扑扑的,巷陌道路老旧;周围的墙壁地面爬满青苔,只要一下雨,空气腥潮,路上会钻出蚯蚓,墙上黏着鼻涕虫。
这样的居住环境,仲夏如坦然的笑颜,令茆七觉得局促。
“为了解清这几道题,我哥数落了我几次笨呢,你可得好好保存我的本子。”
茆七嗯了声,说:“你不笨。”
获得肯定,仲夏如昂首,“我也觉得,不过是因为我哥上的市里的重点初中,有比较,才显得我笨。”
茆七沉默地点头。
正走着,仲夏如忽而靠近,神秘兮兮地说:“我也知道你家住哪了,那这样我们算朋友了吗?”
茆七谨慎地思考,摇头。
仲夏如笑眯眯地否定,“我觉得算。”
茆七怔然。她此刻只知道,那么爱笑的人,应该很幸福。
走出城中村,就是一个便民小广场,有花池,有乒乓球台,有篮球场。
篮球场上有几个穿着白球衣的少年在打球,青涩的面容,四肢修长,稍显羸弱的身形。
“哥哥!哥哥!”还离着距离,仲夏如使劲地挥手。
那名少年回头,举起修长的手臂,头发逆风飞扬,篮球从后方飞来,堪堪擦过他的指尖。
夏天的阳光总这么好,茆七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有个囫囵的印象——生机。
挺拔,自然,就像一棵树,一棵沐浴光辉而自在的树。
“仲翰如!快捡球!”有人喊他,他转过身去。
仲夏如拉着茆七走进篮球场,冲仲翰如说:“哥哥,这是我同学,我跟你说过的啊,叫茆七。”
他捡到球,投给同伴,闻声回头,“什么,阿七?”
同伴哄笑他空耳。
仲夏如刚要纠正,却听茆七说:“你是在喊我吗?”
……
思绪停止。
茆七看到月色褪去。
她依旧被紧紧地抱住,她的后背甚至能感受到匀缓的呼吸。他睡着了吧。
茆七没有困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否入睡。
她现在应该是躺在05床的位置,越过两张床铺,看到雾茫茫的窗外。
真的像天要亮了。
身后人的桎梏松开。
叮铃——
铃声乍起,四周开始传出动静。
周围床上的人纷纷起身,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面带笑容,互相问好,整理床铺,讨论着早餐吃什么。
他们松弛,正常,没了夜晚病态的紧绷。
茆七开始相信那句话:天亮就好了。
茆七起身向窗户走去,病房里的人向她问好,她机械地点头。
走到窗前,向下看,医院前的空地干净,独长着一棵蓬勃的香樟树。
除了起雾的白天,除了西北区精神病院界外渺茫一片,除了医院大门没有出入的医患。
这里真像正常营业的医院。
病人的欢笑声远去。
“阿七。”
茆七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
茆七试图在那张轮廓陌生的男性脸上,寻找少年的影子。
他任凭视线打量,嘴角扬起笑。
2000年的夏天,茆七第一次见到他,他也是这样的笑容。不过那是对着仲夏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