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栖风念
宁杳目光向下,停在他胸膛处:“这个像刀一样的东西,就是烹魂锥吗?”
风惊濯顿了顿:“你认识烹魂锥?”
“我不知,我听冥神提过这个名字,猜的。”
他的沉默里,带有默认的意味。
“你把烹魂锥插。入心脏,会有什么后果?”
风惊濯温声道:“没有什么后果。”
不,崔宝瑰说,他用了烹魂锥,这轮回秩序未必会乱。有得必有失,他自己必然会付出代价。
宁杳望着他如雪的白发,将路上准备好的那些话咽回肚子里——她不喜欢慷他人之慨,以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的立场,天真的去说放弃,或是原谅。
但她想说点别的:“风惊濯,如果你的逆回法阵成功了,那之后,你预备怎么办?”
风惊濯低着头:“赎罪吧。”
宁杳问:“你现在做的一切,所承受的磨难,还不够赎罪吗?”
“不够,”他喃喃,“不够。”
宁杳想象不出,他这样性子的人,到底会犯下什么灭绝人伦的大罪:“那如果,逆回法阵成功了,曾经的罪孽被抹清,曾经的人也亲口对你说原谅了呢?”
风惊濯摇头。
这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不会被原谅?
“罪孽
不会被抹清。”
他嗓音凄凉,像飘落的枯叶:“我也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
宁杳揉揉额头。
风惊濯笑了一下,转过头来向着宁杳,眼睛看不见,眉宇间的神色却温柔到如同注视:“日后,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日后明白什么,宁杳暂且不知道;但她现在明白,风惊濯自有一套法则,他要怎么审判自己,谁也插不上手。想要攻克他的心理壁垒,还得从长计议。
这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暂且放放,宁杳另问道:
“说起来,你住在落襄山,怎么没修一间自己的屋子?”
她向上指指山顶,对他笑:“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在飞升之前,就住这座山,还有我的几个家人一起。但我方才看,那几间破茅草屋还竟然留着呢。”
随着她说,脑海中勾勒出那几间茅草屋的样子,风惊濯眉目渐渐柔和,在浓重的夜里格外清浅:“山有房舍,必然有主,我虽喜爱落襄山,忝颜隐居,却不敢擅动一草一木,更改原本格局。”
宁杳却不明白:“可是落襄山曾起山火,山火之势,必然绵延百里,那些东西都留不下啊。”
风惊濯瞳仁微缩:“你……知晓山火?”
宁杳说:“不知,我记忆还停留在飞升之前嘛。但我看的出来——我可生长在这山上,还当了几千年山主哎,这座山,这些树,枝条,形状,我都认得。乍一看没什么变化,但细瞧就知道,整座山都是重建的。”
风惊濯安静的时间有些长。
宁杳见他有手足无措之意,笑道:“风惊濯,我给你说紧张了是不?别多想,我重点说的不是山火,说的是重建。我是夸你呢。”
她赞叹:“你记忆力也太好了,房舍草木,弄得和之前一模一样,东西都复原的那么好……真的,很厉害!也就我能看出来,我家里那群猴子,他们肯定看不出。”
风惊濯道:“但还是有差别,到底不是曾经的落襄山了。”
他声音轻的像薄雾,听着怪心酸的。
宁杳安慰:“毁了的东西重新修,能修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风惊濯怔忪。
——毁了的东西,重新修,修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片刻,他说:“现在这般,确实也很好。”
她指的是山,他说的是什么?
毕竟不熟,宁杳没深问:“反正,你护住这座山,还在万山之中独独钟爱它,真是落襄山天大的面子,谢谢你啦,山神大人,我代表我的全体族人向你道谢。”
“别,”他像惊着的鸟儿一样,“你不要向我道谢。”
那喉结上下滚动,发出的声音艰涩无比:“更不要,代表你的族人向我道谢。不要这样,不要谢我。”
宁杳眨眨眼睛,刚刚谈话氛围还行,这忽然就不对了,她转移话题:“也行,认识好半天了,也算朋友,朋友之间不言谢。那个,那你平常住哪里?我看山上没有你屋子。”
风惊濯略迟疑:“住在……慕鱼潭。”
宁杳惊讶:“慕鱼潭?”
他立刻说:“抱歉。”
宁杳很意外:“好端端的,怎么道上歉了?”
为什么道歉?太多太多事了。甚至不是道歉便可揭过的事。
但现在,风惊濯只低声:“我近万年皆居于潭水,你若嫌脏污,我将它填平了吧。”
宁杳拒绝:“不用,哎呀,不用。你是不是被有洁癖的人伤过?哪就这么讲究。你喜欢在潭水里住,那就住嘛,有什么大不了,别人摸过的树,我还不爬啦?别人踩过的土地,我就不走了?”
真的无所谓,再说,他说出“填平”二字的时候,眉宇间的挣扎不舍,好像填埋的不是慕鱼潭,是他这条命。这是多喜欢那个小破潭啊。
宁杳拍板:“什么都不用,我觉得挺好,留着。”
风惊濯神色松了松,对她微笑:“气运之神原是此间主人,在下居住在此,已不合适。自当搬离。”
其实吧,这句话,宁杳在来的路上想过——想把落襄山要回来。
但见到山神本人,凄凉破碎,主动要还,整的还挺不忍心。
宁杳实话实说:“惊濯兄,不怕你笑话,我们一家老早就想换个山住了,就是钱没攒够哈哈哈……说真的,我们对落襄山的爱护程度,比你差的远了,难得你这么喜欢,别搬了,听我的,别搬了。”
她慷慨一挥手:“都住出感情来了,这么喜欢,就留下来,这个山,就当咱共有的。”
这个山,就当咱共有的。
冷了一万年,他的杳杳几句话,就将身子暖透了。
风惊濯微笑,眼睛弯弯的,眼尾都露出浅淡的笑纹:“谢谢你……”
余音未散,他侧过头,在宁杳看不到的角度,薄唇无声开合,反复念着“杳杳”。
宁杳很高兴:“行,那就这样说定了,你习惯这里,就安心住。反正我们现在住神界司真古木,也不会常来。”
风惊濯神色黯淡,但因低头,宁杳看不到。
“不过,以后我肯定也会带家人回落襄山看看,到时介绍你们认识。但你得有个准备,这帮烦人精,各有各的的烦人之处,尤其是我表弟,当属第一,他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肯定特别愿意跟你玩儿,你别嫌他烦。”
风惊濯柔声道:“怎么会呢。”
宁杳一笑。
山神这个人,确实像福来他们说的,性格很好,能处的来。今天能交谈到这个程度,她挺满意的,不打算再多说下去——他的伤痛之处,她还一无所知,上来就让人家放下,不太合理。还是等再深了解,好做打算。
宁杳站起来:“那就这样,你早些休息,我改日来看你。”
风惊濯笑:“好啊。”
她步伐轻快向前走,每个脚步声都踩在他心上,渐渐远去。
风惊濯笑容像失去水分的鱼,很快枯萎,她走了,他无可控制地跟着她走。跟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强迫自己站着,约束自己不准靠近她。
几十步后,他叫住她:“气运之神——”
宁杳回头。
他站在那,是一捧将融的风雪。
“你回逝川渡后,见到冥神,代我转一声道谢,再告诉他与无极炎尊,我不会再开启逆回法阵了。”
宁杳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风惊濯对她笑:“从此我不会去开逆回法阵。”
……
宁杳脑袋晕乎乎的回到逝川渡,抄着双手,面无表情走进崔宝瑰的船。
这么会功夫,崔宝瑰又换了身月白色长衫,正对着镜子卷头发。
他头发又长又黑,分为两部分,右侧的先用发带系好固定,只留左侧的搭在胸前,手挑起一缕,往被火燎过的铁棍上绕,停留一会,松开就是一串卷。
这回他眼睛上的黑线画好了,两边眼尾上挑出一个勾——以前没见过这种的,这一看,算好看吧,原来他不是大小眼。
“哎呀,姐妹,你回来了啊,”崔宝瑰听见动静回头,招呼宁杳坐,“怎么这么慢啊?和山神聊的挺投缘的?”
“还行吧。”
“你们都聊什么了?山神对你应该挺客气的吧?”
“嗯,挺客气。”
“我就知道,肯定的,他对谁都是一个样,”崔宝瑰很懂的样子,小手指勾出一缕卷的不满意的头发,重新绕一遍,“你看他挺温和挺有礼貌,但其实就是有距离,内心封闭,哎,你
明白内心封闭的感觉吗?”
宁杳本来想思考点事,这崔宝瑰大嘴哇啦哇啦个没完,她没好气:“没封过,不明白。”
崔宝瑰又化身为大明白:“别气馁,都正常。他把他的心关起来了,谁也看不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更不可能劝的动他让他放弃。现在这情况啊,我都想好了:就算山神会尽力不干扰轮回秩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想了几种法子,你等我卷完头发,咱们商量商量。”
宁杳道:“山神说,他不开逆回法阵了。”
崔宝瑰:“害,正常……”
他猛地停住。
头发也不卷了,转过身瞪着宁杳:“你是在说梦话吧?”
宁杳说:“没有,我很清醒。”
崔宝瑰眨巴眨巴眼睛:“杳,别闹,我可不经逗,我会当真的。”
“没闹。”
崔宝瑰不淡定了:“不不不,不可能,他为了逆回法阵,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说真的,你来的晚你还不知道,这一万年……就算七千年吧,他从焚神炭海出来后,就一直准备,”他掰着手指头数,“为了逆回法阵,他亲自落无间狱,走阿鼻道,渡幽冥水——那都是什么地方?干的都是生不如死的事!他还取到了烹魂锥,钉在自己的心脏上!”
宁杳仰头瞅船舱的顶板,板面上精心镶嵌着许多夜明珠,有大有小,错落排布的精致。
“我真没跟你开玩笑,我也懵着呢,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