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栖风念
那语调随意的,仿佛地上爬过一只普通的蚂蚁。
娜珠呆呆摇头,忽然眼泪刷地流下,一把握住嫮彧的手,小孩子告状一般:“母亲!她杀了玉郎、她杀了玉郎啊!这不仅是杀我夫君,更是打落阴川的脸!”
见她如此痛苦,嫮彧平静无波的面目终于出现波澜,眉心深拧。
就在娜珠满怀希望等待母亲出手时,嫮彧却转过头,看向宁杳:“气运之神,你可听见了?”
宁杳道:“听得很清楚。不过想澄清一句,此行是报私仇,打落阴川的脸算不上。但是,晚辈甘愿接招,与您一试。”
“若是输了呢?”
“输便输了。”
嫮彧微笑,目光深邃,看她玉白面颊上点点殷红:“好。你和娜珠的仇,与本神无关。她对你恨之入骨,自会向你寻仇,你且做准备。”
宁杳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了顿,道:“自当奉陪。”
“母亲……”娜珠不可置信,“您难道就这样放过这女人吗?她杀了我的夫君啊!”
嫮彧道:“杀的是你的夫君,又不是本神的夫君。”
“本神放过她,不代表你也要放过她。自己的仇人,自己去杀罢。”
说完,她重新回到高位上款款坐下。
宁杳看一眼嫮彧背影,又看了看娜珠,心中无甚所谓,右手轻扬,飘渺的灵光旋转着涌进聿松庭的头顶,渐渐带出一团晃动的气雾。
这是他的全部记忆,宁杳仔细收好。
而娜珠,呆傻了片刻,发现母亲竟真的抛下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她竟要与宁杳亲自动手。
可她不是母亲。她在神界横行,凭得是身份,不是本事。她没有眨眼便叫人灰飞烟灭的能力。
聿松庭灰败的头颅还歪在地上,仿佛昭示着什么。他虽以无情道心飞升,但能力也不俗,却被宁杳一刀枭首,即便是有乾坤轮加持,也足以见得宁杳的本事。
娜珠眼瞳渐渐血红:打就打,她就不信,就算她真的不敌这个女人、输了,难道母亲还会眼睁睁看她吃亏?
娜珠转头,手掌一甩,一把长剑从袖口弹出,划出一道流光刺向宁杳。
宁杳侧身,一手拧住娜珠手腕,五指紧扣,向后弯折,另一手抓她肩膀将她身体旋开半圈,一来一回,娜珠手中长剑被“咣当”一声卸下。
高台上,嫮彧眯着眼睛看。
娜珠长剑被丢,也不去捡,双掌翻飞,带着灵光拍向宁杳;宁杳接下这一掌,同样挥手拍在她肩头,借力猱身腾空翻转半圈,扣着娜珠的手反剪在背后。
她飘逸轻灵,干脆利落,出手简单,却令人几乎没有反抗余地。
在场人都看得出,娜珠根本不是宁杳的对手,只是宁杳没下死手比试罢了。
眼下娜珠已被宁杳压手制服,狠狠挣扎两下,却动弹不得,双颊不由涨的紫红,正怒急间,忽然高台上的嫮彧轻轻眨了下眼。
刹那间,一股气浪猛地向外推来,所有人连连后退,宁杳不得不放开娜珠反手去挡。
一触之下,只觉巨山压顶,怒海滔天,重如千斤的力道迸裂而来,拼尽全身灵力,才堪堪挡住这股气浪。
娜珠得了空,立刻转身,看见宁杳此刻情状,唇角一勾,一拔下发间金钗,挽好的发顿时散下半边,她也不管,只高举金钗对宁杳脸颊刺下!
宁杳心尖一颤,随即想:也无妨。
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抵抗嫮彧的力量,实在分不出一丝躲避娜珠的袭击。但是,也不打紧,她这么恨自己,看这金钗的准头,也不像顷刻便取自己性命,多半是划她的脸,再不就扎其他不致命的地方折磨她。
反正,暂时不会要她的命就是了。
命和脸之间的抉择不难,宁杳不做理会,只专心抵抗嫮彧。就在那金钗离自己脸颊半寸之处,忽然,嫮彧力道一松。
虽然不知为何,但宁杳得了空,立刻劈手夺过将将刺落的金钗。
其实,她只要反手一刺,或者轻轻一划,无论是娜珠的眼睛还是喉咙,只看她一念之间。
这须臾思量,宁杳还是将金钗掷出,打入前方墨石立柱,插进两寸有余,力道之劲,露在外面的钗首还在颤抖不已。
好利落的一手功夫!众神心头暗赞,又瞧嫮彧沉默收手,渐渐响起窃窃之声:“是堕神?”
“堕神在外对抗大神女?”
“好像是,是山神。”
“只有他才有如此威力吧……”
随着阵阵私语,一阵低沉的、遥远的、音浪不绝的龙吟传进耳膜,像是高山古亭的铜钟被撞响,一圈圈震荡开涟漪的梵音。即便不是龙族,不懂龙语,但听到这个声音,没来由的叫人觉得,像是一种警告。
嫮彧站起,目光直直望向殿外,穿过山川丛林,直到九天玄河上的巨轮:“堕神,别来无恙。”
风惊濯的声音很远,却很清晰,响彻川林:“别动她。”
嫮彧道:“堕神这么快,就忘了本神放你进无间狱的恩情了吗?”
风惊濯道:“在下所欠之恩,与气运之神无关。”
“好吧。”
嫮彧微微一笑,眉目微转,目光最终落在宁杳身上:“气运之
神,你也看见了,堕神为了你,不惜向本神动手。”
宁杳沉默。
嫮彧又说:“他不得过境,甚至义无反顾借用烹魂锥的力量,在九天玄河之外抵抗本神。本神很是好奇,你二人究竟何等交情?”
说完,她轻轻一笑,呵气如兰,轻轻对宁杳吹了口气。
一个眨眼间,宁杳如同被定住。
嫮彧这道气息,如清风过境,吹散落襄山上凝聚的大雾,雾散开,露出原本青山绿水的面貌;簪雪湖上,终年大雪化尽,拨开风沙,看见最初的桑田。
宁杳双眼微睁,眼睫颤个不停。
脑中一道一道沉朽的重锤砸落,每一声,都伴随风惊濯的血和泪:
“我求你!我求你答应我,我这一身都是你给予的,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我不可以伤你,不可以伤你……”
“我不要你保护,杳杳你不要再保护我了……如果你还怜惜我,我求你杀了我,这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动手吧,动手啊……”
“杳杳,我好恨自己啊。我好恨啊……”
“如果我这样求你,你会不会答应我。”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茫茫间,宁杳听见嫮彧的声音,优雅中带着感概:“唉,你们二人的过往,还真是精彩。”
她叹道,“本神为满足好奇心,导致气运之神提前想起往事,真是失礼。”
“气运之神确有魄力,不仅为堕神规划一条飞升之路,还护着全族飞升成神。本神佩服。”
宁杳顾不上理会她,此时此刻,外界的声音、人物,都被内心轰隆隆倾塌的声音半掩半盖。
——听“陌生人”的解释,和真正想起风惊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嫮彧淡淡打量宁杳:“不过,这么美好的、为人为己的记忆,堕神怎可毫不知情呢?本神心善,不忍堕神受蒙蔽之苦。所以,将你的记忆给堕神送去了一份,现在,他应当全部知悉了。”
宁杳恍惚的神思回笼:“什么?”
嫮彧道:“你所有记忆,已送堕神一份。”
宁杳手慢慢抚上胸口,这感觉好怪,不似知晓长姐所经历的那种尖锐刺痛,而是轻微的、持续不绝的闷。
惊濯……惊濯。
嫮彧还在继续:“你瞧,堕神不说话了呢。”
宁杳忽地转身,向外一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新郎暴毙,成亲礼也办不成了,众神礼貌且尴尬地纷纷告辞。
等终于安静下来,正殿内只剩嫮彧和一位随侍,她站在嫮彧身侧,附耳低声汇报。
嫮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偶尔点下头。
没一会,外面一阵响动,伴着一阵风,娜珠从殿外跑进来。
嫮彧微微抬手。
身侧的人立刻会意,跪拜行礼后,躬身退下。
娜珠身上还穿着那件华丽重工的喜服,脖子上溅的血液也没清洗,干成了暗红色的粉末。她走的急,黄金钗环坠下的珠串清脆急切打在脸上:“母神……”
嫮彧盯着她。
娜珠脚步一顿,下意识站直,小心地捋了捋甩个不停的珠串。
嫮彧道:“你过来。”
娜珠上前。
越靠近,眉目间越是胆怯,仿佛靠近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是熊罴虎。
嫮彧示意:“坐下。”
娜珠顺从。
“说说,我月姬一脉,如何修成大道。”
娜珠声如蚊呐:“以……痛苦为食……”
“对,以痛苦为食。通过服用世间万物的心之所痛,而获得无上修为。我早就与你说过,聿松庭,小人本色,有一颗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你只需折辱他,摧残他,让他一边恨你,一边又舍不得离开你,两相矛盾中,滋生无数痛苦,修为便可日益猛进。”
“可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娜珠说不上来,呆呆低着头,片刻小心翼翼抬起一眼,鼓足勇气道:“可女儿真的喜欢他……”
嫮彧也不问喜欢他什么,只说:“所以本神支持你们在一起。”
娜珠茫然望着嫮彧,只听她说:“可喜欢他,和给他造成痛苦提升自己修为,冲突吗?”
不……冲突吗?
娜珠喃喃:“我怎么舍得。”
嫮彧抬手,掩了掩鼻子。
娜珠眼睛含了泪:“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快快乐乐的,不行吗?我一定要给他造成痛苦不可吗?”
嫮彧淡声道:“本神给了你五千年的时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