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鱼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雨后的阴暗和黄昏的灰暗加重了屋里的黑,床上的那个人形又特符合自杀者对整个世界无欲无求的架势。
阿帕大惊失色,冲过来大叫:“小少爷,你怎么了?”
然后松了口气:宗杭的眼睛虽然呆滞得有点像死鱼眼珠子,但毕竟还是有光的。
宗杭有气无力:“人活着真没劲。”
阿帕也有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知道宗杭现在急需振奋:“我听龙哥说,他联系到那两个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沟通……”
宗杭闭上眼睛,又摆摆手,让他别聒噪。
阿帕没辙了,在床边僵坐了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小少爷,要不我们去老市场喝酒吧,那种突突车酒吧,你去过吗?我没去过,每次都站边上看,从来没坐进去过。”
他叹气:“特别想去,但是酒水贵,我喝不起。”
宗杭的眼皮终于掀开道缝:“想喝?”
阿帕猛点头。
宗杭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那我请你吧。”
***
宗杭在老市场区的街巷里绕了几圈,终于确认:不是突突酒吧换了停放位置,位置没变。
是做买卖的人换了。
说走就走啊?真是的,一朵花落还要个十天半个月呢。
他有点物是人非的小失落。
阿帕却兴致高昂,突突酒吧是鬼佬喜欢的洋玩意儿,难得能有机会体验,还是免费的。
他要完柬啤又要威士忌,和卖酒的柬埔寨人很快熟成了兄弟,晾宗杭在一边秀气地坐着。
也好,无人叨扰,别样感受,游客是花也是云,来来往往,就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正诗意着,那柬埔寨人忽然说了一声“伊萨”。
宗杭心里一跳,耳朵竖起。
没错,那人几次三番提到这个名字,但除此之外,说的都是高棉语,和阿帕两个叽叽咕咕,乐不可支。
说了会,那柬埔寨人还拿了张纸出来,用笔在上头画图。
宗杭斜眼看:那图颇像学生时代给他带来极度困扰的正弦曲线,有波峰波谷,还标了日期。
阿帕笑得像偷食的老鼠、偷腥的猫。
宗杭终于忍不住:“说什么呢?不知道中国朋友听不懂啊?”
第11章
那个柬埔寨人中文不好,看着宗杭只是笑,还得阿帕过来解说。
说的果然就是易飒。
宗杭永远想不到这种人生。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账,不止突突车,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统统算包租,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因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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