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鱼
枪口是圆的,外壳边泛冷光,望进去深不可测,像窥不透的人心。
***
丁碛开枪了。
他腕端得很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并不在乎子弹打中的是交缠在一起的哪一个。
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并非真的消音,开枪时依然有声响,只是要小得多,而且听起来不像枪声,像在拆卸金属部件,咔哒、咔哒。
打光所有的子弹时,食指扣得几乎麻木。
不远处,堆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先还微弱地挣扎,然后滑跌分开,没了大的动弹。
丁碛站了会,长长吁一口浊气,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什么异样之后,这才把门里的煤油灯拎出来。
点上了之后,他提着灯,往前走了两步。
宗杭躺在地上,还没死,睁着眼睛看他,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胸腹处中了不下三枪,每一次呼吸,就伴随着大量鲜血流出,这血滑落身侧,透过板缝,滴落湖面。
仔细听,能听到滴答的声响。
丁碛把煤油灯移向那女人。
那女人是侧趴着的,垂落的胳膊上无数刻疤。
丁碛抬起脚,把她身子拨正,她中枪更多,手枪十二发弹,至少有六七发招呼了她,但每一处伤口都没有流血。
确定她不动了之后,丁碛才半跪下身子去探她鼻息,又试了试她的心口。
是死透了。
他重新站起,把煤油灯提换了几个位置,亮度合适之后,掏出手机,给那个女人拍了几张照片。
做完这些,无意间一瞥眼,发现宗杭还在看他。
这地秧子,临死前这一口气撑得可真长,不过丁碛能理解:毕竟死不瞑目,想求个明白。
丁碛蹲下身,伸手去阖他眼皮,但宗杭很倔,就是不闭,嘴唇翕动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他肺被打坏了。
不闭就不闭吧,没必要跟要死的人计较。
丁碛揭开煤油灯罩,就着焰头点了根烟,吸了两口之后,低头向着宗杭笑了笑,说:“我听到你跟易飒说,是我偷窥她,你还说,我一看就不像个好人。小朋友,我教你一个人生道理……”
他没再看宗杭,半抬起下巴,向着已经不那么浓重的夜色缓缓吐出烟圈:“你都已经觉得一个人不像个好人了,就不该再相信他了。”
***
晨曦乍现之时,丁碛的船恰驶到大湖深处,四面祥和宁静,浩荡大湖,正等着承接白日第一缕光。
丁碛把船头的尸体掀落湖中:因为贪图方便,两具尸体绑在了一起,所以压尸的石块也选了更沉的——小船被压得几乎齐了吃水线,而今这一掀落,从人到船,轻松无比。
丁碛把那几张照片发给丁长盛,还搭了句话,只三个字——
完事了。
信号依然不好,代表传送进度的小圆圈转个不停,反正这个点,丁长盛应该也还没起床,不着急。
丁碛把手机扔到船搁板上,整个人躺进船舱,左臂垫在了脑后。
这船真好,瘦瘦窄窄,躺进去感觉很紧实,有安全感。
一晚上的奔走,精神极度紧张,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
他右手搁在小腹上,拇指食指习惯性地互相摩挲,脑子里快速过着昨晚的一切。
陈秃那里,他收拾好了,行李手机,该带了出门的,也都拿走了。
易飒那儿,血迹冲刷干净了,他仔细检查过,没有哪颗子弹射中了木板,屋里全部恢复了原样,为了防止乌鬼这畜生嗅出什么异样,他还拿酒把尸体躺过的那一处抹了一遍,这才用水冲刷,待会,这条船也要同样清洗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一切都完美,做得很利落,陈秃的那艘船,应该很难烧尽,未来也许会被人发现,水底的尸体,也有可能在某一天重见天日,但没关系。
因为这些,都不能成为指向他的直接证据。
这世道本就凶险,谁能证明事情是他干的呢?
***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丁碛闭着眼睛,感受着清晨光线的温度,唇角泛起微笑:没想到今天会是个晴天,真是个好兆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干了什么,手上沾了谁的血,最好就如同刚刚过去的这一夜一样,永不再来。
手机铃声响起,听这段伞头阴歌,就知道是丁长盛——不过,这歌响在阳光明媚的洞里萨大湖上,很不协调。
丁碛小时候,看过一次伞头阴歌的场景,那是在黄河滩上,夜半的浊黄大浪间放下个羊皮筏子,歌者一手撑红伞,一手提马灯,身上不绑任何安全绳,靠一双脚立在筏子上,纵声放歌。
那场面鬼气森森,又让人血脉贲张。
……
丁碛坐起身,接通手机。
那头先是沉默,然后,丁长盛的声音传来。
“完事了?”
“完事了。”
“做得干净吗?”
“干净。”
“尸体怎么处理的?”
“按照规矩,沉水了。”
丁长盛嗯了一声,斟酌半晌,才压低声音问他:“你确定她没和易飒见面吗?”
“应该没有。”
“那易飒呢,她有没有察觉出什么?”
丁碛回答:“在易飒心里,她姐姐1996年就已经死了……”
说到这儿,目光看似无意地下行,从之前抛尸的湖面上一掠而过:“现在,也一样。”
丁长盛吁了口气,但没挂电话,丁碛知道还有后文,静静地等。
果然,丁长盛字斟句酌。
“易萧拼了命地逃出去,还逃去了柬埔寨,如果不是为了找她妹妹,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丁碛没吭声。
不知道。
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毕竟,死人不会讲话。
第27章
一个月后,暹粒,傍晚。
***
易飒在路边摊打包了一份海鲜炒米粉,挂在摩托车把手上,开出去的时候,装着餐盒的塑料袋一晃一晃的。
路口是红灯,她停下等了会,转绿时才重新发动车子。
刚开了没几步,有个人闷头走上车道,像是精神恍惚,直往她车头上撞。
易飒急刹车,那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后退,哪知有辆摩托车倏地从他背后擦过——一时间进退两难,狼狈不堪,过了会才回过神来,朝被自己挡住了去路的易飒道歉。
易飒看他的脸:“龙宋?”
龙宋愕然:“你认识我?”
易飒把盔罩掀起。
“……哦,易小姐。”
这么失魂落魄顾此失彼的,可真不像大酒店的负责人。
易飒把车子靠边:“没看到交通灯吗?”
龙宋尴尬:“刚在想事情,没注意,真不好意思。”
如果是陌生人,易飒大概会甩脸色,但她跟龙宋见过几次,算是熟人,自当别论。
而且,她突然想起了宗杭。
那个仰着头,肿着脸,向她挥手道别的画面,忽然在脑子里鲜活。
易飒随口问了句:“这么早下班?”
感觉上,还不到下班时间,这街口距离吴哥大酒店有段距离,龙宋这个点在这儿出现,八成是早退。
龙宋讪讪:“不是,我来面试。”
面试?
易飒一怔,这才注意到,龙宋其实是刚从路边的一间酒店出来。
这酒店倒也有模有样,只是规模和气派都输了吴哥大酒店一筹,在易飒看来,算是低跳了:“怎么,嫌老东家给钱少了?”
龙宋苦笑:“哪的话。”
顿了顿,又添了句:“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哪还待得下去啊。”
易飒奇怪:“发生了哪样的事啊?”
龙宋一愣:“你不知道?”
宗杭失踪的事,是前一阵子的大新闻,街头巷尾,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议论,后来宗必胜的百万悬红,又把这事的热度推向了新高,直到这两天,事情才慢慢淡下来。
他还以为,人人都知道这事。
易飒说:“我前一阵子都不在柬埔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是不太清楚。”
她从浮村送走了丁碛之后,直接沿河北上,一路巡河一路收租,去的大多是讯息不通的地方,直到今天下午,才刚从柬泰边境回来。
龙宋给易飒解释:“我们酒店中方老板的儿子,一个多月前,在老市场那一块失踪了,一直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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