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鹰兄啊,此阵可还不错?”
“咕!”
往嘴里扔一颗烤紫麦来理顺自己刚刚引动阵法时稍乱的内息,宋丸子一手抓着自己的大黑锅,另一只手拿着一堆自己抠下来的萤石,站在洞穴口对着大鹰和善地笑着,眼睛尽量不去看鹰腿,也不去想烤翅。
“鹰兄,您能送我回去了么?”
“咕!”金色的鹰眼盯着小小的人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四周。
突然,鹰翅一扇,宋丸子一个没站稳就栽进了自己的锅里,下一瞬,铁锅又被鹰爪抓了起来。
这只鹰没有什么凶性,又能听懂人言,还真像是被人豢养的。
宋丸子知道沧澜界有一种叫御兽使的修炼门派,他们与灵兽结下契约,修炼时相辅相成,不过御兽使多是与海中灵兽结伴,倒是极少见到这样的鹰。
“鹰兄,你是不是飞过了?”
大鹰抓着铁锅翱翔于密林之上迟迟不肯下落,宋丸子算算路程,她现在估计离那红熊更远了。
算算时间,那那个小孩儿也该打完熊进到光柱里了吧?
幸好提前给他们塞了吃的,现在估计是不会饿的。
即将真正回到沧澜界却出了这样的变数,女人干脆仰躺在锅里继续欣赏大鹰的胸脯和翅膀。
“鹰兄,你是运道好,遇到了我这个嘴挑的,以后啊,你这胸这翅儿都收着点儿,别一下子就把人带天上,不然烧个鹰翅膀,再做个凉拌鹰腿肉,一热一凉两个菜,你家娃儿肉更嫩,整只白煮了蘸酱料也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宋丸子的话,大鹰身上的铁羽完全打开,像是无数锋利的刀片。
宋丸子默默闭上了嘴。
飞啊,飞啊,密林的尽头渐渐显露,陡峭的山壁和颜色更深的萤石让那里看起来像是一面发光的镜子。
鹰飞翔的速度丝毫不减,竟然直直地往山壁里撞了过去。
黑色的巨大影子映在山壁的萤石上,迅速逼近,然后……如同穿越了一层水瀑,再不见一丝踪影。
……
“姑娘,你醒了?”
月白色的纱帐里,女人睁开自己仅剩的那只眼睛,在浑身的剧痛中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昏迷了整整七天之后,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往,躺在床上休养了足足一个月,才再次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一日一月一世界,此界非彼界,日月,仍是那日月。
从路边把她捡回来的老妇人夫家姓苏,是当朝宰相门第。
女人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每天只知道吃,就蹲守在苏家厨房的门口,蹲了三个月之后,她成了苏家厨房里的一个学徒。
苏老夫人有个孙子叫苏远秋,年方十五,女人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厨房里抓住了一只揣着酒壶找下酒菜的锦衣耗子。
“你是我奶奶带回来的那个养病的姐姐吧?嘿嘿,真巧,我也有病。”
抱着酒壶的苏家小少爷笑起来不像是一只老鼠,倒更像一只毛皮雪白的猫儿。
第12章 问道
苏家老相爷一生为国,有两个儿子:长子沉迷山水画作,一手丹青妙笔足以传世,却有避世之念,无心仕途;次子年少成名,二十四岁连中三元成了状元,却在调任回京入六部的路上坠马身亡,留下了娇妻弱子,没过两年,他的娇妻也郁郁而终,只剩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
苏家小少爷苏远秋,就是这个可怜的孩子。
没了爹没了娘,他还有当朝宰相的爷爷,本也该逍遥富贵远胜旁人,可惜他天生体弱,几次被神医从黄泉路上生生拉回来,即使用遍天下灵药,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宋丸子早就听说过他,毕竟厨房隔壁另有一个小灶间,每日里药香阵阵,就是专门伺候这个小少爷的。
苏远秋抱着的酒到底没喝上,宋丸子就算身体再弱,对付一个病弱少年总是足够的,那瓶酒被她灌了醋,苏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脸皱的像是个后厨窦二娘刚出锅的大白包子。
几天后,又是夜深人静的厨房,他们又见面了。
“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你要是再给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说我喜欢你,让她把你拨到我房里。”
“我就可以到处搜罗你藏起来的酒,挨个倒醋了。”
如月下新雪的那张净白脸庞又鼓了起来。
那时的宋丸子脸还是白的,玉似的白,多少油烟蒸腾都不能让她的脸有丝毫失色,可是这种白碰到了苏小少爷的雪肌,就显得不那么柔,不那么娇,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大概苏小少爷就很不喜欢她吧,那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后厨房了,直到又过了几年,宋丸子才再次看见那个贪酒、爱笑又会鼓起脸的苏少爷。
跟着沈师傅学厨第五年,那口八寸又九分的铁锅被地火之精烧裂了。
沈师傅把那口锅交给了宋丸子,让她用这些铁重新把锅铸好。
看着那堆被地火之精反复锤炼过的精铁,宋丸子低下了头,她的手已经变得坚硬粗糙,成了一双厨子的手。
交出了大锅的第二天,沈大厨离开了苏家,他说他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别人想吃的菜了,现在应该去把自己的余生也做成一道菜。
守着重铸的大锅,宋丸子成了苏家厨房里的第二个沈师傅,只是她性子活泼,不像沈师傅那么沉默。
人们叫她宋大厨,也有新进府的小丫鬟不知她底细,开口就叫她宋嫂子。
是了,按照凡人规矩,宋丸子也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也不是没有人问过,宋丸子起先不懂这种红尘俗事,后来渐渐懂了,也学会了把话圆出去。
灶间是个看真本事的地方,老相爷、老妇人、大爷,还有几个少爷都喜欢吃宋丸子做的菜,老相爷和夫人偶尔还自己来找宋丸子说话,即使在很多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女人有太多“本分事”没做,显得特别“不本分”,也不会有人敢说难听的。
有一年中秋节,老皇帝突然到了相府,吃了宋丸子做的鱼肉羹大为赞赏,甚至想招她去当御厨,宋丸子借口自己身有残疾有碍观瞻,婉拒了。
那天夜里,长高了之后还是那么白那么爱笑的苏小公子又来了,他这次来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吃螃蟹。
“他们只给我吃了一个蟹钳子!”长大了小白猫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听出了委屈巴巴。
“你身体虚,少吃是对的。”
“蜉蝣一日死生,谁会劝它多吃少吃?”
“蜉蝣没爷爷没奶奶,也没有大伯堂哥围在旁边哭天抢地。”
苏小公子被怼了一脸,手上接过了一个还热着的螃蟹。
六两一个的大闸蟹拿在手里沉甸甸地,满盖都是黄,爪尖儿里都是肉,吃一口蟹黄,他长叹了一声:
“这等美味,就算一年只吃一次,也值得去等了。”
“螃蟹正当季,想吃就趁着当季的时候多吃几次,何须再等一年?”
苏远秋看着那个不解风情的厨子,摇了摇头,清亮的眉目在月光下仿佛莹莹有光: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盼头,这样不想活的时候想想树下的酒,未肥的蟹,去年植下的梅花,就能再捱锅过一年了。”
宋丸子不懂,嘴里咔嚓咔嚓,把蟹钳的壳儿咬碎了。
沈大厨的爷爷把锅做厚,沈大厨守着锅几十年,锅没厚也没薄,到了宋丸子的手里,她把锅越做越薄,八寸九分的锅点滴削减变薄,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丸子就会把这口锅从灶上起出来,一点点地用刻上阵法。当锅变成四寸八分厚的时候,有人从远方来,给宋丸子带来了一个包裹,和一个消息。
沈大厨死了。
一包紫菜就是他的遗物。
淮水大涝,溃堤百里,他为了救两个孩子,被水卷走了。
那包掺着沙的紫菜,宋丸子细细地洗干净,包了素馅儿小馄饨把紫菜撒进去,吃了足足一个月。
一个月后,亲去灾区的太子殿下发了急病,还没来得及回京就去了。
皇上病了。
老相爷也病了。
病了的老相爷被抬进了宫里,看着皇上写下遗诏然后撒手人寰。
新皇登基,苏老相爷还是宰相,只是看上去又老了二十岁。
又一年中秋,苏小少爷又半夜摸来找螃蟹吃,看见宋丸子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黑了。”
想要用阵法将地火之精锁入铁锅里并不是易事,宋丸子几次火气入体,被折腾得浑身发红,白玉似的皮肤变成了淡淡的褐色,露在外面的眼睛倒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你白,白嫩嫩的小少爷,最适合用油炸了之后沾酱吃,外面金黄,里面雪白。”
“听起来可真好吃。”苏远秋悠然神往。
那是风雨飘摇的一年,死亡成了一团夏天里的乌云,不知何时就出现,降下雨,和无尽的泪。
十月,苏老相爷病逝。
新皇未曾遣人吊唁,赫赫相府门前一下子车马冷落了。
阖府下人跪在老相爷的灵堂前磕头,宋丸子也跪了,苏老爷子喜欢吃蒸鱼、扣肉,还喜欢吃浓汁豆腐,年纪一把,长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嘴里恋的全是厚重口味。
深夜里,宋丸子做了一碟小葱拌豆腐。
口味再重,他终归是个清白分明的人。做完了之后,她又煮了一碗素馄饨,然后把两样东西一点点吃了干净。
凡人一生何其短暂,一两个甲子对修真者来说不过须臾,对他们来说却已是繁华起又落,从胎胞到棺木。
各自精彩。
来年三月,皇帝突然派人带走了苏家上下男丁。
苏老夫人目送了自己的儿孙们离开,转身就遣散了苏家所有的下人。
宋丸子没有卖身契,不是下人,更没地方可去,她也走不了。
终于被困在阵法里的地火之精前所未有地凶猛反扑,再次伤到了宋丸子的经脉,要不是这些年她的经脉已经被反复锤炼过,也许这后厨房里只会剩下她的焦骨。
人都走了,宋丸子勉力从厨房里走出来,想问问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中午想吃点儿什么。
一直走到前院,看见了被人用刀胁迫着的祖孙俩。
苏家人,都皮肉雪白,骨头也一个比一个硬。
“你是谁?”
“我、我是苏家的厨子。”一块灵石被她捏在了手里。
……
苏家两个凡人剩下的寿命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年,筑基后吃过固元锻体果的宋丸子即使丹田碎裂,也能再活百年。
靠着阵法,宋丸子带走了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强行使用内力让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可她觉得这样折腾到死也挺值的。
可苏老夫人还是死了,以一种极其壮烈的方式——支开了自己的孙子和宋丸子,独身去见那些刽子手,然后自尽在了苏老相爷的棺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