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她一手捞住那个冰冷的身躯,一手揭开了那件几乎被鲜血浸透了的外套,露出了那副残破不堪的身躯。
在叶裴天的身上有着数道贯穿伤,那些狰狞的伤口不时闪现着细小的黑色电弧,每当伤口开始出现愈合的时候,那些电弧闪烁,再度残忍地从内部将伤口撕裂。
叶裴天是永生者,他的恢复能力本应十分惊人,被他自己扭断的双臂,断口处早已愈合不再流血。但他身上的这些特殊伤口却还在反复不断开裂,使得他处于持续失血状态。
楚千寻的眉头紧紧皱,这样的伤口,是被具有“流血”效果的圣器所伤。
所谓的圣器,是人类在杀死魔物之后,用魔物的身躯制作的武器。如果设计巧妙,制作精良,就能够带上魔物生前的部分异能,这样带着特殊能力的武器被称为圣器。
带有“流血”效果的圣器十分罕见,几乎是所有近战圣徒最渴望拥有的兵器,被这样的兵器所伤伤口将会持续流血,无法自行愈合。叶裴天身上的伤口,就是这样的高阶圣器造成。
想要治愈这种伤,需要涂抹一种从魔物身躯上提取的液体,再配合治愈者的异能驱散,才能够缓慢地痊愈。大部分伤者往往在治疗的过程中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叶裴天不会因此死去,但这对他来说可能是另外一种残忍。
楚千寻打开带来的保温壶,伸手捏开叶裴天苍白的双唇,给他喂了一勺温热的麦片粥。
饥肠辘辘的身体得到了食物,即便是在昏迷依旧产生了反应。他的喉头滚动,毫无血色的双唇颤抖着张开,淡淡的舌头在口腔内轻轻搅动,表达出自己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恢复能力越强大,在伤口恢复的时候能量消耗也越巨大,会产生强烈的饥饿感,楚千寻不明白之前叶裴天为什么没有吃自己留下来的食物。
她勺起加了鸡蛋和糖的麦片粥,一勺一勺地喂给了昏迷中的男人。
叶裴天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突然间睁开来。
冷森森的一双眸子沉着万年不化的寒冰,他像一只濒死的困兽,眼中装的是嗜血,仇恨和杀戮。
直过了片刻他才从那种暴戾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缓缓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个女人又回来了,端着一罐食物正在喂他。
叶裴天需要食物。伤得越重,他就饿得越厉害,饥饿烧灼着他的肠胃乃至周身每一根血管,使他痛苦难耐。但伤得越重,也往往意味着他更没有机会补充到能量。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种饥肠辘辘的煎熬中忍耐,忍耐到伤势恢复,忍耐到他能够自己从泥沼中爬出来为止。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活得这么悲惨,但偏偏更固执地守着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那个女人离开时,在地上留下食物。但失去双手的他不愿意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吃别人留下的东西。
他只能远离那个位置,把自己蜷缩进一个角落里去。
盛着食物的勺子举到他的面前,叶裴天别开脸。
食物的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身体,他发现自己的口腔喉咙都残留着一股让他极度渴望再度得到的味道。
“吃吧,是甜的。”在那个诱惑人的声音中,热腾腾的食物递到他的唇边,他的身体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羞耻地张开嘴,把喂到嘴边的食物一口吞咽下去。
温热的燕麦裹着香浓的鸡蛋,从他的喉咙一路滚落,抚慰了他饥肠辘辘的肠胃,留在唇舌间的是丝丝的甘甜。
像那个女人说的一样,是甜的。
这只是巧合,叶裴天对自己说。
在魔种降临之前,他最喜欢的食物就是带着一点甜味的燕麦粥,但即便是在那样物资充沛的时代,父亲和继母也很少顾及过他的口味。更不用妄想在这样的时候,会有人特意为他准备一份他喜爱的食物。
既然被喂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也就顺理成章的接踵而至。
叶裴天的心烦躁而不安,无所适从,
杀掉这个女人,爬回他那空无一人的城堡,缩进自己习惯的角落里,才能回归自己想要的平静。他在心里不断地说着。
他的双手虽然断了,但异能已经有所恢复,杀死这样一个弱小的低阶圣徒完全不在话下。
地面上的黄沙开始浮动,却根本没有凝结成尖锐的土刺,而是像是他不受控制的身体一样,欢快地在地面上来回滚动着。
楚千寻从背包中掏出一卷薄薄的毛毯,把叶裴天的身体连着整个脑袋一起包裹起来,
“你忍耐一下,我带你混进基地去治疗伤口。”那个女人蹲下身,这样对他说。
当那个女人把自己抱起来的时候,叶裴天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心底期待隐隐期待被这个女人抱在怀中的感觉。
除了被追杀和杀人,他已经数年没有这样平静正常地和一个同类相处过,以至于他在茫然,慌乱,不知所措中又有一点点期待。尽管他知道自己终将失望,他还是忍不住幻想一下这个把他裹在毯子中,小心翼翼抱起来的人对他存有一点善意,并不仅仅只是想要夺取他的血肉。
那个人带着他,穿出了黑暗的房间,进入一片光明的户外。
他的头靠在那个女人的肩膀上,再一次听见那种熟悉的心跳声。
算了,叶裴天在刺眼的阳光中闭上了眼睛,不管她之后准备怎么对我,我都不取她性命也就是了。
第5章
在黄金时代,人类的每一个城市里会有许多酒店,这些提供给旅人住宿的场所大多装修得高端大气,布置得舒适整齐,服务贴心又到位。
在这样的废土时代,旅店这种东西依旧存在。
春城的某个角落,就有着这么一间提供给往来旅客遮风挡雨的旅馆。
昏暗的长长走廊,两侧是一扇挨着一扇的木板门,进进出出端着水盆或是杂物的住户甚至要侧着身体走路,才不至于和对面走出来的邻居撞到一起。
入口处摆着一张掉了漆的长桌,一个满身肥肉的大汉歪着在桌后百无聊赖地抠着脚。
大门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女人从门外走进来,在条桌上丢了一颗绿色的一阶魔种。
“开一间房。”
抠脚大汉头都不抬,摸出来一把钥匙拍在桌上,有力没气地说了一句,“一颗魔种三天,右边第九间。”
一颗最低阶的魔种可以住三天,价格不算贵。这里除了提供一间房间和一张床什么也没有。
同时只要出得起魔种,就不会管你住进去的是什么人,也不管你住进去做什么事。
女人托了托抱在怀中的人,伸手接过钥匙,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大汉这才从条桌后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那个女子的背影。
穿得一般,武器也普通,不是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人。
她怀里抱着一个被毛毯严严实实裹住头脸的人,从那人露出毛毯裸着的双腿,可以看出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
抱着女人来开房的男人,和抱着男人来开房的女人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看门的汉子不再看她,从服务台后缩回了目光。
楚千寻推开房门。
房间非常的小,地板和墙壁脏兮兮的,到处糊着一道道黑褐色的可疑痕迹。
右侧顶着墙放的一张铁架小床占据了大半的房间,左边摆着张小小的桌子,剩下的空间也就刚刚够一人行走。
门边的角落,靠墙直接安装着一个可以排水的洗手池,便于洗漱。当然并没有水龙头这种奢侈品的存在。用水需要自己出去提回来。
桌子靠着的那一面墙壁,高高地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一缕阳光顺着斑驳的玻璃投进屋内,落到了那张不怎么干净的床榻上,可以看见阳光中有无数细小微尘,怡然自得地在空中上下浮动。
隔开这些密集房间的只是普通的木板,隔音效果非常的差,可以清晰的听见隔壁住户的各种声音。
楚千寻把叶裴天放下来,床榻发出吱呀一声响。
男人沉默着,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也没有丝毫抵抗。
楚千寻知道他是醒着的,他面对着墙壁,那凌乱的额发下,没有什么焦距的眼睛始终睁着,那目光散漫,冷淡,带着种了无生趣的颓丧。
好像不管被带到哪里,不管别人怎么对他,都可以不在乎,无所谓。
楚千寻去服务台领了一个水桶,打了一大桶的水,坐到床边。
从背包里拿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拧湿了,伸手别起叶裴天额头的乱发,开始清洗他被血污覆盖了的面孔。
那些血块已经干涸,凝结在肌肤上,楚千寻尽量小心,褐红色的血块剥落,湿毛巾一点一点洗出了眉眼。
他的眉眼有些淡,恰好被窗上打下来的阳光照到,可以看见脸上细细的绒毛。
纤长的睫毛沾了水光,眼珠在光线的反射下带着点琥珀色的剔透。
那眼睑略有点向下走,配着毫无波澜的眼神,竟然有着一种既颓又丧的颓废美。
楚千寻的心突然微微酸了一下。这张面孔对她来说十分熟悉,她在那个冗长的梦境中,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和他耳鬓厮磨,朝夕相处。
那时候这张脸总是在笑,动不动就满面飞霞。
相比楚千寻的记忆,眼前的这张脸太瘦了,绷紧的下颚线条和高挑的鼻梁,使他处处透着一股狠厉,像是一柄准备随时拼命的刀,
他的肌肤很白,双眼之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
楚千寻觉得他可能很少睡觉,以至于连他那样的恢复能力,都赶不上消散眼底沉着的黑色素。
怎么就把自己过成了这副模样呢,明明在另外那个世界活得那样怡然自得。
楚千寻突然很想再看到一次那副干净羞涩的笑容。
叶裴天是被她从血坑中捞出来的,他身上的泥和血污实在是太多了,一整桶的清水很快变得血红。
楚千寻放下毛巾,从背包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瓷罐子。这是刚刚在路上的魔药铺子里买的,可以缓解流血圣器造成流血状态的特殊药剂。
打开盖子,里面装着的是晶莹剔透的半流质膏药,散发出一种十分特殊的香味。
楚千寻手指沾了膏药,小心地涂抹在叶裴天的伤口上。那血红的伤口偶尔闪现出一两道细小的黑色电弧,让楚千寻的手指感到一阵刺痛。
在那道深深的血口里,隐约可见密集的黑色电弧正不断交错亮起,楚千寻想象不出这有多疼。
胸前无休止折磨着自己的伤口突然冰凉了一下,叶裴天这才回过神。
那个人的手指上沾着药,一点点地涂在他的伤口上,火辣辣的伤口就好像敷上了清凉的冰块,一点一点被安抚下来。
这种药只能治疗肌肤表层的伤,不能解决内在的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让他在无尽的痛苦折磨中得到了一点点的缓解。
那个女人的指腹因为常年握刀,结了厚实的老茧,接触到肌肤的时候有一种刺刺的感觉。
这种细细痒痒的触觉,穿透过肌肤,一路从肌肤的毛孔往他身体里钻,一直钻进了他的心口,让那里也微微刺疼了一下。
这个人在为他治疗伤口。
疗伤这个词的意义,他已经快忘记了。
自从魔种降临,他被发现了拥有永生者的恢复能力,所有的人似乎就觉得他受伤了也不需要救治。
尽管他的伤口和他们一样的疼痛,甚至他还无法通过死亡从那些无法忍耐的痛苦中解脱。
他拖着一身的伤回到家人身边的时候,继母看着他那千疮百孔的身体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句,
“小叶伤的这么重,要不要给他包扎一下?”
“算了吧,他又不会死,这个时候药品太珍贵了,我们还是要为裴元留一点。”说这话的是他的父亲。
他被神爱集团的人找到,关在研究室,锁在手术台上。那些恶魔不顾他的痛苦哀求,残忍地从他身上窃取了各种东西。
即便在那样堆满医疗药剂的地方,也没有人伸手为他减轻过一次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