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怎的是我要打你?”毕璩恨铁不成钢地道,“分明是你不够勤勉,屡次出错,理当受罚!”
曲陵南扬起眉毛,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听起来像我的错,可师兄,请问掌门太师傅嘱咐你教我琼华经,所为何来?”
“你乃我琼华弟子,内门弟子人人需将此经文倒背如流,此乃修为基石,半点马虎不得,太师傅不会为你一人坏了规矩……”
“错,”小姑娘打断他,认真地道,“我背这劳什子经文,乃是因为我要受罚,我烧了那棵树又赔不起,这才要背书。”
毕璩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道;“话虽如此,可你怎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掌门师尊这哪是罚你,他这是在教你,他老人家不便事必躬亲,这才命我过来……”
“可太师傅没说背不出要打人。背书是罚我烧树,若我背了书还挨打,这事就不对,我就亏到姥姥家了,”曲陵南仔仔细细地把袖子挽好,头也不抬道,“你打了我这么多下,便是我再烧几棵树也值得,师兄,你现下早已稳赚不赔,可还想继续当我是白羊宰,那可对不住。”
她挽好袖子,抬头目光真挚,正色对毕璩道:“从现在开始,你再拿那戒髌碰我一下,我定然揍回去,我现下或许打不过你,但我会全力以赴不叫你讨得好。师兄你若以为我修为低微,打架定然不够瞧,那你可试试。”
毕璩大怒,举起戒髌,想也不想便挥了过去。
曲陵南张开手掌,嘭的一声,一团蓝色火焰跃然掌上。她侧头一避开,火球朝毕璩面首一扔,毕璩忙出掌迎去,一股强劲疾风随之激出,哪知曲陵南扔火球只是个虚招,她一提灵气,身子一跃而上,云梯术蹭蹭两下就到了毕璩近旁,唰的一声,一柄不起眼的低级法器直直指向毕璩的眉心。
毕璩脸色一变,退后半步,冷冷地道:“我适才可没真正出招,你若以为这下偷袭成功,那你就大错特错。”
“我知道。”小姑娘一手持剑,一手团着个火球,点头同意道,“你修为远高于我,我便是偷袭也不能成功。”
“那就不要不自量力,把你的玩具收起来吧!”毕璩冷声道,“门规中禁制同门私下殴斗,自相残杀,你不要以身试法!”
“师兄,你怎会这般轻敌?”小姑娘啧啧摇头,一转火球,那火焰骤然升高,呼哧一声冲毕璩直扑过去,三昧真火威力非同小可,却与驾驭者修为高低无关,毕璩骤然之下举手连换三种防御术皆挡不住,逼得他就要亮出法器来。可就在火舌要舔上他眉毛前一刻,小姑娘嗖的一下将火焰收起,背着手看他,神情严肃道:“我昔日在山野中打猎,便是一只兔子,一只母鹿,在未死透前皆有反扑一口的可能,何况我这样的大活人?师兄,打我是打不过你,可要论拼命,你拼不过我。”
她抬眼看他,认真问:“还打么?”
毕璩皱眉不语,终于收起防御术,冷冷道:“冥顽不灵,若非师尊吩咐,你当我乐意来为你传授琼华真经?”
曲陵南点点头,恍然道:“我可算懂了,原来你不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不喜欢,像我这样的,也能进琼华派,还做得内门弟子。”
毕璩脸色一变。
“你心中定然觉着琼华派千好万好,放眼天下,再无比这里更好的去处,可是不是?”小姑娘好奇地问。
毕璩傲然道:“我琼华本就是这玄武大陆唯一的道学正宗,每个琼华弟子,对此都深以为荣。”
“那就难怪了,”曲陵南摊手,絮絮叨叨道,“你就跟我娘似的,我娘没死前,也觉着我爹是世上唯一的好郎君,上天入地,再无第二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及至后来,她生了我后处处看我不够好,深觉对不住我爹,可惜啊,她便是再怎么不满,我也是她亲生的孩儿,这点谁也改不了。”
毕璩瞥了眼小姑娘,她一脸天真灿漫,似乎全然不知晓她正讲述的,却是俗世间母不慈的大哀,毕璩虽不喜她,却也万万做不成对个稚龄幼女出言讥讽的事,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你已入修门,前尘往事可惜与否,都已过去,看开些便无事了。”
“师兄,你不明白我说什么吗?”曲陵南睁大眼睛认真告诉他,“我的意思是,你才是要看开些,无论你再怎么看我不顺眼,我也已然是我师傅的徒儿,太师傅的徒孙,你的师妹了。”
毕璩怒气上涌,想也不想就要出言讥讽,可话到嘴边,忽而觉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祭出戒髌,道理上虽冠冕堂皇,然私心里,也未尝没有教训一下这个野丫头的念头。
可教训了又如何?她已然是琼华弟子,他已然是她的师兄。
文始真人天纵奇材,他若出关,便是元婴修士,曲陵南作为元婴修士的首席弟子,届时风光无限不可名状,到那时候,只要她不太丢人,谁会去管她资质如何,当初进琼华派时合不合规矩?
他执着门规,却不知,门规束缚不了旁人,却最先束缚了他。
毕璩恍然间,听见小姑娘清清脆脆的声音还在耳畔道:“总之你要打我,我就得揍你,你肯定要还手,咱们打着打着就得动真格的。可问题是,这样打来打去你不嫌麻烦哪,毕师兄,你还是待我好些罢,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
“你……”毕璩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头回认真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道:“收你为徒,文始真人确实是坏了门规,遭人非议,遭人嫉恨都是意料中事,你是没错,然你身处这个位置,若无相应的本事与之匹配,那就是你的大错。这几日,你在讲经堂也见过了,我琼华内门弟子,哪个不是天资出众,仪态大方?莫说《琼华经》了,便是藏书阁,各峰各门如此多的心法口诀,这些人哪个涉猎广泛,倒背如流?陵南师妹,你是主峰一脉的弟子,自来主峰弟子就是要比门派中其他弟子更为优秀,你师傅更是千百年来琼华弟子第一人。你若连一本《琼华经》都背不完,如何自称为我主峰弟子?”
曲陵南听得一愣,问:“敢情还是我错了?”
“我也有错,”毕璩叹了口气,“我求成心切,对你过严。罢了,往后,我将戒髌放起,可你若半个月之期仍背不完,那就别怪我新帐旧账一块算,如何?”
曲陵南点点头,问:“咱们这算和解了?”
毕璩轻轻一笑,道:“本来无旧怨,何来和解一说。背书。”
“是。”
背了半个月,曲陵南堪堪将《琼华经》背了下来。待涵虚真君心血来潮时检验,小姑娘背得虽不算流畅自若,然也不能算磕磕巴巴。师尊大人向来宽和,当下一挥手,赏了一件女修穿的低阶法衣,小姑娘便算是过了关,还领了新衣裳,当下欢天喜地自去不提。
只可惜安生日子没过够几天,曲陵南在讲经堂那边又遇上麻烦。
讲经堂坐落于琼华山西北峰一处恬静秀雅的山谷,谷中驯养有温顺灵兽若干,花开遍地,时时如春。此处乃琼华派内门练气期弟子聚合教习之所,这些弟子目前虽只练气期修为,然个个或天资卓越,或出身显赫,不然也不会一来便被门派选作内门弟子。
琼华派历代掌门皆看重后辈培育,到得涵虚真君掌教后,他生性随和,便以放羊为主,教导为辅,只于每月月初设“授业日”,朔日设“解惑日”,每季度设“辩日”而已,其余时间,众小弟子自行修炼。
别的都好说,每季度的“辨日”,并非口才之辩,实则为修为小较,练气期弟子之间打小便有过招的习惯,学以致用,也不用闭门造车。这规矩自琼华创立门派以来便有,为的是同门间相互切磋,共同进步。
这规矩好是好,可到了曲陵南这便不大好,皆因她这小半个月忙着背《琼华经》,还来不及学任何新法术。她太师傅身居高位,早忘了小弟子们还得有这档子比试,毕璩倒是记得,可他做事一板一眼,派来监督背书便心无旁驽,绝不一心二用。
因此,当这一日小姑娘高高兴兴穿着太师傅给的新法衣跑去讲经堂时,却发现她的同伴们皆涌在讲经堂前的空地上摩拳擦掌。曲陵南疑惑不解,走上前去,负责唱名的师兄一见她立即高喊:“主峰弟子陵南,练气期一层。”
众人刷刷齐看向她,要说这些少年少女皆不愧为名门正派,皆有一股自来的清高,便是曲陵南资质平平,修为只得练气期一层,这些人事不关己,平日授课也无人愿背一个“欺侮同门”的名声去为难她,且个个正是少年英姿勃发之时,即便暗地里嫉妒曲陵南一来便是主峰弟子,也无人带头拉下脸去挑衅,顶多也便是莫名地对她隐隐排斥,而曲陵南生性愚钝,对旁人如何看她向来不放在心上。在她看来,旁人不理会她才是应当,大家都是陌生人,不就是该谁也不搭理谁么?
于是,小姑娘形同陌路地在此上了几堂课,她正觉着经世堂也不赖,没人麻烦她,她也不麻烦旁人,却不曾想,有一天会被人当众点名,再给推到众目睽睽之下。
她耳力甚佳,周围嗡嗡人声立即变成一句句清晰的低语:“瞧,这就是那个主峰弟子。”
“怎的才练气期一层?”
“听说她于文始真人落难时挺身而出,真人感念她的恩义,便破格收为徒了。”
“文始真人真乃信诺之人,只是报恩有千百种方式,何必选个这样的弟子来打脸?他可是咱们琼华千百年来第一弟子啊。”
“谁说不是呢,唉,真人就是太好心了。”
“哼,谁知道是不是这丫头不要脸地贴上去,你们想想,文始真人是谁,那可是天人之姿,这种野丫头还不是一见之下就霸着不放?照我说,她分明是挟恩图报!”
曲陵南听得大感好奇,正要问问她这“挟恩图报”啥意思,忽而右耳一动,听得一群少年在那窃窃私语:“小丫头换新衣裳了。”
“头发也梳齐整了。”
“脸庞瞧着倒是不错,对吧?”
“是有那么几分可人的,想不到啊,前两次分明只是个乡下丫鬟模样……”
“今儿个这么一看,倒是有几分配得上主峰弟子这四个字。”
周围一般人哈哈低笑,一个公鸭嗓压低声线道:“嘿嘿,你们懂什么,这女大十八变,过得几年,谁知道她变成什么母夜叉。”
“都闭嘴!背地里妄议同门师妹,不怕受罚了么?”一个清朗的少年声响起。
众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公鸭嗓哼哼地憋出三个字:“假正经!”
就在此时,唱名的师兄又大声道:“西纳峰弟子裴明,练气期八层。”
曲陵南头一抬,只见对面人群中站出来一个玄衣少年,风采俊迈,目光炯炯,对着她微微施礼道:“师妹,请赐教。”
曲陵南认出这声音正是最后喝止众人的少年,她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人一出列就讲什么赐教,她茫茫然看着他,问:“要干嘛?”
第36章
玄衣少年一愣,以为听错,又拱手朗声道:“请师妹赐教。”
曲陵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了眨大眼睛,万分疑惑问:“赐教?赐教啥,我可没啥好教你,要教啥回去找你家师傅啊。”
她此言一出,周围哄笑声四起,讲经堂的少年人个个正是好事年纪,当即便有不忿裴明的少年操着变声期公鸭嗓高喊:“裴师兄,你那两手可不够人主峰小师妹瞧的,找什么师傅啊,还不若回家找妈呢,哈哈哈。”
他一搅和,笑的人笑声愈甚,又有人嫌事不够乱,附和道:“裴师兄,主峰师妹想来得掌门亲授,福缘深厚,不若你就好好请教一番,师妹一高兴,没准真教你两下奇招啊。”
“怪道呢,这小师妹只得练气期一层,却在练气期八层弟子面前有恃无恐,想来不是有秘宝,便是有奇招,裴师兄,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如你先行认输,也省得等下被小师妹打得颜面尽失,有些那个不好看……”
这些男弟子越说越不像话,裴明就是再好修养,此时也气得脸色涨红,盯着曲陵南一言不发。他不说话,对面的少女们却看不惯者甚多,立即七嘴八舌还了回去:“对面的魏胖子瞎说八道些甚么?裴师兄修为最高乃众人皆知之事,此时不过对着主峰师妹谦让一番,你们是没读过书还是没学过礼?不晓得何为谦让么,一味在此嚼舌头作甚?”
“就是,师姊莫要与这般人多费口舌,裴师兄天赋好,人也好,有些人啊就是看不得人好,趁机耍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自行下去,请师兄指教指教啊。”
“只怕指教未到,他先吓跑了吧。”
“师妹此言差矣,某些胖子跑起来快么?只怕滚起来更快!”
那公鸭嗓少年姓魏,出身玄武大陆修真世家,本人长相并不丑陋,只是身形微胖微胖,在一众小弟子中显得突兀了些。他原本只是瞧不惯裴明动不动板着脸一本正经,这才存心奚落,哪知这下惹恼了一众牙尖嘴利的师姐师妹们,直气得浑身哇哇大叫,大喊:“裴明,让小师妹下去,我跟你比划!”
“笑话,你说比划就比划啊,这是我琼华讲经堂,可不是你龙溪魏家。”一少女当即反击了回去。
“就是,你不过练气期五层,裴师兄赢了你有何光彩?”
“我看魏胖子就是想找揍,裴师兄得空不妨成全他罢了。”
“何须裴师兄成全,你我姊妹助裴师兄这等举手之劳,也未见得有多麻烦。”
魏姓少年跳出来挽起袖子骂道:“来啊来啊,谁看老子不顺眼,都上,老子今儿个要怕你们就不姓魏。”
“众位师姐师妹一味偏袒裴师兄,我等不服,要比划一起比划!”适才与魏姓少年一道出言讥讽的另外几名少年,此刻也跳了出来。
眼见着好好一个门派小弟子比试就要变成众人群殴,吵吵嚷嚷令曲陵南头疼不已。她此时也约莫听出来个大概,这些少男少女大概便是吃饱了撑的,借着她说错了一句话作由头,挑起了素日的积怨。她闭上眼,忍耐地皱眉,终究吵得受不住,猛然睁开眼,自储物袋内取出师傅当日所赠的低阶法器,一个纵云梯蹭蹭踏过众人头顶,猛地一下击中空地上的石块。
金石相击,哐当不绝于耳,众人吵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注意力都被集中过去,曲陵南持剑而立,面无表情地大声道:“吵什么?打架也分先来后到。你,过来跟我比。”
她剑一指,斜斜对着人群中被气得脸色发青的裴明,问:“打不打啊到底?”
裴明一抬头,目光中带着怒意,一言不发,瞬间结出数个复杂的手诀,一阵水箭瞬间拔地而起,齐齐扑向曲陵南。曲陵南眼睛一亮,提剑便迎头而上,竟然不避其锋芒,而是挥剑齐齐腰斩,她似乎忘记了这乃是法术变幻的水箭,而非实物,哪里能切断。一剑之下,按箭镞仍然发力,个个刺向小姑娘。
小姑娘横剑一档,铛铛数下,箭镞一一激到剑身上,她人小力单,被这八层练气期弟子的功法震得连连后退,使劲之下方堪堪站立。
曲陵南挽起剑一指,冷声问:“就这样?”
裴明怒气上涌,想也不想,双手齐齐一推,一柄透明晶亮的硕大冰剑横空而出,裴明一声怒吼,冰剑急速飞旋,虎虎生威,直击曲陵南而去。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喊:“是北游剑诀,北游剑诀啊,天,裴师兄竟已能凝成剑意了!”
“难不成裴明真个得御察峰长老青睐?”
“裴明师兄真不亏我辈中佼佼者……”
众人议论中,只听一人疾声狂呼:“裴明,你疯了吗?!这是同门比试,不是生死相搏!”
“对啊,小师妹死定了!”
“依我看裴师兄才死定……”
裴明一听之下,只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他适才被人一时气糊涂,又见小姑娘挑衅之下,心里只剩下定要让她瞧瞧厉害的念头。此时方猛然醒悟,对面的小师妹只得练气期一层修为,如何能挡得住自己所炼之“北游剑诀”威力?他心下大惊,想撤回灵力已然来不及,只见那冰剑宛若巨大旋转的涡轮横扫一切。
裴明吓得脸色都灰了,他不顾一切飞身扑去,大喊:“师妹,快避开!”
可已然太迟,那飞剑势不可挡,剑意肆意横飞,整个空地登时飞沙走石,草木碎屑满天都是。
这便是琼华派唯一以剑修传世的御察峰不传功法“北游剑诀”,此剑诀霸气冲天,相传练至精妙处,当能断水移山,不可一世。修此剑诀者,若凝不出剑意便罢,若能领出剑意,所使出飞剑之威力,则会远胜于施为者修为。
但凡事有正有反,福祸相依。北游剑诀虽威力极大,然却极不易驾驭,一旦出岔子,便横扫一片的殃及池鱼,祸及无辜。施法者无端添杀孽,报应迟早还于诸身,此剑诀非善法,故整个琼华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人能以元婴神力,驾驭此剑诀。这人便是御察峰长老,掌教涵虚真君的师兄道微真君,裴明不过练气期弟子,却能使出这一手,那只意味着一件事,道微真君已然有收他为徒之意。
只待他筑基成功,便会青云直上了。
但这一切得建立在今日曲陵南没死没重伤的基础上。
裴明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小师妹何辜?处处挑衅他,言语侮辱他的都不是那个小姑娘,她不过是初来门派,事事不通,那一句“回家找你师傅教”也只是无心之论,自己却在盛怒之下,将往日种种憋屈算她头上,使出这厉害杀招,此番师妹若因此而陨落,他于心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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