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左律不说,乃是因为上古神器皆有器灵,器灵认主皆讲缘法,说得再多也无益;曲陵南不问,却是因为这玩意听着很高级,如果问太多,将之具化为一柄多长的剑,多宽的刃,未免太过没劲。
一来二往,有关这件上古神器到底是什么,闹了半天她完全不清楚。
可曲陵南不以为意,她想反正要给师傅整件厉害顺手的家伙,打架固然拳头重要,然而对上左律那种怪物,还是有趁手的兵器更好。
更重要的是,自那天以后,她明显察觉到孚琛心事重重。
往常修炼闲暇,孚琛也会外出云游一月半月,若不外出,他更愿意呆在浮罗峰。整个浮罗峰长林古木,绿意森然,明月当空之时,初阳绽放之刻,常常可见她师傅或独酌、或吸纳灵气,或懒洋洋地舞那几百年不曾变过的健体剑。
偶尔亦有些同门抑或远朋来访,青松石凳,笑语风声,为了让他们更高兴,曲陵南还自酿灵酒,自煎灵茶。
每逢这些时候,曲陵南都觉着,一辈子便这么瞧着师傅足矣。
看到他高兴心里就乐呵,听到他训斥心里才踏实,有时特地被他摔两下,让他抓弄一二,曲陵南也情愿。
蜉蝣青松,皆是一生,龟鹤蝼蚁,俱是一世。
曲陵南觉得,能看到师傅,她蛮知足。
可自那日被左律单手碎刀后,孚琛却变得沉默寡言,他当日连曲陵南都没顾上,回了浮罗峰便自顾自入洞府闭关。
曲陵南有心劝慰他,却连师傅的面都见不着。
她初时还有些担忧,后等了一月,师傅仍闭关不出,她忽而就释然了。她的师傅纵使比旁人的师傅好上千万倍,聪明上千万倍,可有些事,他若拧成麻花,旁人再想麻清爽,也帮不上忙。
如此又过一月,有天夜晚,孚琛悄无声息地出了关。曲陵南正忙着将从后山偷来的“清灵果”等好果子埋到一个瓮里做灵酒,猛然一回头,便见到孚琛目光深邃地盯着自己。
她吓了一跳,骂:“师傅你几时改修鬼修一道?连个声响都没有。”
孚琛没有回答,却掉转视线,转身缓步离去。
曲陵南只觉莫名其妙,也不顾上那堆果子了,忙小跑跟上,叽叽喳喳地问:“师傅你出关了?这次怎的这么短?”
“师傅你可要喝茶?我去给你煎。”
“师傅你可肚饿?我尚有辟谷丹,上品的哟,云埔童子那顺的。”
“师傅……”
孚琛充耳不闻,只自顾自走向庭外,皓月清辉,映照在他脸上,宛若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一般。曲陵南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慌,她一把上前扯住孚琛的袖子道:“师傅,你要做甚么?”
孚琛转头,问:“你以为我要作甚么?”
“我不知道,”曲陵南张口结舌,“我,我不管你要干啥,反正别走。”
孚琛淡淡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师徒缘分若尽了,自然便要分开,难不成一辈子呆这浮罗峰?”
“一辈子呆这有什么不好?”曲陵南大声道,“这里有吃的穿的,不缺东西用,不缺钱花,还能修炼,还能喝酒吃茶,有甚不好?”
孚琛嗤笑一下,低头道:“修仙一道,本就修到无欲无求,你这么多念头未泯,难怪自筑基后,这两年了就没再长进。”
曲陵南有些羞愧,她咬牙道:“我,我最多努力便是。”
孚琛问:“你的青玄功法已至几层?”
曲陵南小声道:“已至五层。可是师傅,我觉着那功法威力不大,用在打架上还不如太师傅教的虚空剑诀……”
孚琛却不理会她,自顾自低语道:“五层了,你现下已然筑基,那便是再由一层,功法的奇效便能得……”
“这功法有何奇效?”
孚琛抬起头,看着她道:“青玄仙子亲创功法,自有神功妙用,待你日后功力大进自会得知。”
“好吧。”曲陵南撇嘴。
说来也怪,曲陵南修炼旁的功法皆万流归宗一般顺畅无阻:“驳火术”能喷出三昧真火;“虚空剑诀”能使出双手虚空剑;就连“天心功法”亦能奇迹般将灵力导入经脉,与体内那股奇怪的气息融为一体。
可她没跟孚琛说的是,“青玄功法”艰涩难学,每进一小段,皆要耗费大量精力灵力,就如一个人顶着千斤巨轮勉力登山,走一步均要花费比轻装上阵者多出不知多少的气力。
这六年来她勤恳练功,一刻也不敢耽搁,而“青玄功法”因师傅格外看重,众位同门中也无人有福分修炼,故她六年来,倒有一多半时候耗费在“青玄功法”之上,却收效甚微。第一层练到第三层还好些,至第四层后,有近两年时光,她的“青玄功法”停滞不动,毫无建树。功法中所载绿色灵力亦从未得见,倒是修炼中,她常常不得不以“天心功法”来补充“青玄功法”所需大量灵力。
她也不知道这其间有何缘故,为何旁的功法她一点就通,而偏偏师傅最看重的“青玄功法”,她却真正步履艰难,踯躅不前。
“师傅,我可否,不修青玄心法?”曲陵南小心地问。
孚琛脸色一变,目光凌厉,冷冷盯着她问:“为何?”
曲陵南没想到师傅反应这么大,倒心虚了起来,嗫嚅道:“那,那功法我练了这些年也没个大进展,我本来资质就差,三灵根,练功就慢,花那么多时候练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我寻思倒不如不练了,集中精力做我能做好的……”
孚琛深吸了一口气,温和道:“原来我的小徒儿是知难而退啊。”
曲陵南没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她瞥了眼孚琛的脸,见他似乎没有不愠之色,遂大声道:“为何不能知难而退?明知不在行,偏要我做,我又做不好,自己也累,你也烦,何苦来哉?就好比你让云埔童子穿丈二长的道袍,还不许他拖地,这不是为难他么?再不然,让师傅你穿云埔童子的小衣裳,你有心穿也塞不进去哇……”
她还待唠唠叨叨,忽而肩上一沉,孚琛的手扶住她的双肩,那一张俊脸近在咫尺,呼吸相触,曲陵南心中一跳,呐呐说不下去,脸上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孚琛看着她认真道,“我的徒儿,乃是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大才,不要这么说自己。”
“师傅……”曲陵南喃喃地道,“你,你夸我哇……”
孚琛禁不住笑了,他一笑,曲陵南仿佛觉着整个浮罗峰静了下来,什么鸟鸣虫鸣统统不见,就连月光亦粘稠如乳汁,浇在身上,似乎人都动弹不得。
“你可知为师如何得这青玄心法?”孚琛问。
曲陵南老实地摇摇头。
“我自幼负了灭门深仇,来得琼华时,日日夜夜练功,恨不得顷刻间修为大进,血刃仇家。可要修为大进,无非两条路,一是有天地宝材练就奇兵神器,二是有机缘造化得极品功法。我后来多方历练,四处寻找,终于让我寻得这部《青玄心法》,你可知我那时心底有多欢喜?”
曲陵南想起自己当初下山要砍爹的念头,点点头,道:“我晓得的。”
“可我后来才发现,这功法只能女子练,寻常女子还不行,须得身负土金木三种灵根的女子,且这三灵根中,金、木二灵根需强悍凸出,土灵根需萎靡衰弱,这样的女子,才能继承青玄仙子功法,成为她的传人。”
“为啥练功便练功,还有这许多破毛病?”曲陵南摇头道,“青玄仙子真有空闲。”
“你错了,她这么做,乃是因为当年她自己便是一个有这么三种灵根之女修,人人皆瞧她不起,以她平庸,不将她放在眼里。可这样一个人,却最终傲视群雄,成为我玄武大陆千万年来头一个差一步便羽化登仙的大能修士。”
曲陵南带笑道:“她可真了不起。”
“现下你晓得为师为何逼着你练这青玄心法了吧?”孚琛柔声道,“你的资质本是平庸,可却极为难得。当年青玄仙子能以这样的资质登凌云绝顶,你也一定可以。”
曲陵南听得心潮澎湃,重重点头道:“师傅,我晓得了,我再不与你说那等丧气话了。”
孚琛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随后转身负手远眺,目光悠远。
“师傅,在我心底,你才是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大才。”曲陵南磕磕巴巴地道,“旁人远不及你的,师傅。”
孚琛摇摇头,但笑不语。
“真的师傅,就是那个什么太一圣君也赶不上你,你现下还未及百岁,可他都活了多久了?总有一天你定会超过他的,不,总有一天,你定会成为玄武大陆第一个荣登仙界的修士!”
孚琛轻声道:“我知道,可那太久了。”
第69章
师傅虽面无悲伤之色,可曲陵南晓得,他仍然对那日左律断剑之事耿耿于怀,以至于生出这等修仙太长,胜负太重之心。曲陵南觉着师傅这么想纯粹是自己没事找事,将原本清清楚楚的几件事搅合成一团,修真不是为了自己个,倒像是为了与旁人一争高下,且还是与当世第一高人较个长短输赢,输了还不干,还要长吁短叹,悲叹不能自拔,完全就是太闲了自寻烦恼。若是旁人如此罗里吧嗦,她自然转身就走,可现下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如此拎不清,曲陵南既不能看着他不管,又有些困惑师傅这么聪明的人,为何连她都瞧得清楚明白的道理,他却非但不明白,还嗟叹个没完?
曲陵南皱眉,上前一把将师傅的袖子扯住往外拉,道:“走走,师傅,带我飞去讲经堂。”
孚琛不耐道:“自己去,你多大的人了,去个讲经堂还要师傅陪?为师忙着呢。”
“忙什么啊你,喝茶练功会友你一样没耽误,老瞧着浮罗峰这点地方你不累啊?来来,陪我一道去,谁让你不教我飞,又不给我买飞行法器。”
孚琛挥袖就要甩开她,曲陵南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师傅,讲经堂长老都吃了咱们这多少好茶,咱们也去吃他一回,莫要亏了本。”
孚琛本要出言呵斥,可接触到徒弟黑亮澄明的眼眸,想到师徒缘法原也如天地万物稍纵即逝,不觉软了心肠,板着脸道:“别拉拉扯扯,你都十七了,成什么样!”
“我便是七十,在你跟前也还是你的徒儿。”曲陵南大言不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话我打小就听说。”
孚琛给她气笑了,问:“你原也晓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
“那是,我虽没读什么书,记性可是不错。”
“那怎的我嘱咐你一句话,你倒有三句话等着我?”孚琛指着她的脑袋弹了下去,笑骂,“孽徒。”
曲陵南喜欢师傅这样待自己,仿佛在他那张惯常的笑脸下,这方才是属于她师徒二人的独有亲昵,只有这样,才令她觉着这是她一个人的师傅,而不是千万个琼华弟子的文始真君。
孚琛带着她御风而行,少顷便到讲经堂之所在。讲经堂长老却不在,然讲经堂秩序井然,小弟子们三五成群,或于舍间诵读经文,或于比试场上苦练法术。
这原本是琼华派千百年来日日能见的景象,任谁见着都不觉得稀奇。这些小弟子中亦有曲陵南认得的芳珍、余蘅等人,见着孚琛御风而来,纷纷停下行礼。
今日管着小弟子们演习功课的讲经堂主事之人匆忙跑来,冲孚琛师徒二人行礼道:“见过文始真君。”
孚琛点头微笑道:“免礼,今日是你当值?”
“是。”
“辛苦了,我只来访友,讲经堂长老既不在,我便改日再来,你且忙你的去吧。”
主事弟子告罪退下,孚琛瞪了曲陵南一眼道:“你看,扑空了吧?”
曲陵南笑道:“师傅,咱们四下瞧瞧,哎呀你看,那弟子可真笨,一个降水术使得乱七八糟。”
孚琛转头看去,果有一少年笨手笨脚使出一招“天降霖雨”,却失了准头,将自己浇了个落汤鸡。
众少年哈哈大笑,场上热闹起来,孚琛瞧着也不禁莞尔。他当年也曾在此习初级法术,与玉蟾真人、云埔童子等人每日相争,斗来斗去,如今想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师傅,这弟子这么笨,恐怕十二峰选内门弟子没他的份了。”
“那可未必,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孚琛转头道,“你忘了我与你说过青玄仙子之事?”
“对哦,”曲陵南点头道,“青玄仙子资质比我还不如,可她却成一代传奇,而今日场上出类拔萃的弟子,日后却也未必能得大道,对吧?”
孚琛微笑问:“你想说什么?”
曲陵南一脸认真问道:“敢问师傅,既然资质、天赋、刻苦、机缘,均不是问仙一途中最要紧的那样东西,那咱们修仙,到底最要紧的,是要有什么?”
孚琛微微一愣,问:“你觉着是要有什么?”
“我现下没想明白,”曲陵南皱眉道,“我只在想,功力如左律那般睥睨天下,修为如太师傅那般从容淡泊,凌厉如道微真君那般无人可挡,如果他们都是对的,可为何他们都未能成仙?”
“便是传说中的青玄仙子,无物不能为器,拈花撮叶,俱是宝器,上天下地,已无有不能,可为何她最终亦未能成仙?”
她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看着孚琛,问:“师傅,你当日为何修仙?”
孚琛抿紧嘴唇,深深看着她,哑声道:“为,成天地间的大能修士。通天彻地,移山倒海,洞达八方,上招扶摇,通八素之灵,结九元正一之气。”
“着啊,”曲陵南拍手笑道,“现下师傅你凝婴得成,仙途坦荡,想揍谁就揍谁,虽说不是每揍必胜,可到底十个中能揍赢七八个,这般厉害,你可还有甚不满?”
孚琛看着她,目光复杂,有震动,亦有波澜,却无一语。
“我呢,打小就饿怕了,能不愁吃穿,不愁过冬有无粮食,不愁上山打猎能否有所收获,我就万事俱足。小时候下山换粮食,我曾撞见富户家的女孩儿,大冷天穿着红花袄,十根手指头伸出来白嫩嫩一点伤口都没,我当时心下还好生奇怪,为何她的手如此细嫩?她都不用干活的么?师傅你瞧,”曲陵南笑着看孚琛,伸出手给他看,道,“我修了仙,筑基得成,洗髓伐经,早年手上的伤口可曾留下一点半点?”
她的手宛若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玉石珍品,无瑕洁白,确无一点伤痕。
“我觉着修仙挺好。”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师傅,你教我修炼,让我不愁吃穿,我蛮知足,能不能成仙都不要紧,好比买一送二,要买的东西到手了,附送的那些有固然高兴,没有也不算啥。兴许左律也好、太师傅也好,甚至道微真君、青玄仙子,我瞧没准也是这般,修仙给了他们每个人一种活法,大道三千,不拘一格,至于最终能不能成仙,尽人事听天命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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