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度君华
水空锈站在岸边,他平时很少前来,然而一进之时,整个人都变得难言的阴郁。向销戈急步跟来,见到这九条灵脉交错奔流,也脚步微顿,片刻说:“发生了什么事?”
水空锈说:“她发现了衔影身世。”
向销戈心中一惊,忙问:“谁?!”水空锈没有说话,他很快也想起来——向销戈是去了一趟画城,还能有谁?他说:“顼婳?”
他们俩都极少使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大多数时候,他们更喜欢叫她圣剑。但是直到现在,似乎向销戈已经开始接受了她有血有肉这个事实。
水空锈说:“如今赢墀恨不得九渊仙宗群龙无首。圣剑同他为伍,只怕当真会翻出当年旧事。”
向销戈皱眉,似乎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神色十分凝重:“绝不能让他们找到任何端倪。此事若传出去,九渊仙宗只怕会沦为天下笑柄!而对你,更是极为不利。”
水空锈当然知道,他目光阴沉地盯着翻涌奔流的水域。向销戈说:“水写意尸身还在水底?”
水空锈嗯了一声,无论如何,这女人毕竟是他亲传师尊。他就算明知会留下把柄,却还是不能毁坏她的肉身。
不仅不能毁坏,还要假装悲痛地为她树碑立传,眼睁睁地看她端坐在九渊最尊贵的大长老墓室,享受门人弟子的香火供奉。
他冷笑:“真是讽刺。我为她守孝三年,却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他说这话时,瞳孔漆黑,像要滴出毒液。向销戈慢慢把手搭在他肩上,老友无声地安慰,总算让他收起了目中狰狞。他说:“当务之急,恐怕须先毁去她的肉身。只是九渊仙宗存放先贤遗体的术法极为特殊,一般兵器,无法破除。”
向销戈说:“有我在此,不必担心。”
水空锈终于点点头,问:“你的身体,可以下水吗?”
向销戈已经把自己的法宝换成了一根拐杖。拐杖再精美,终究也还是显出老态。肉身的衰朽,真是再强大的工匠也难以逆转啊。
他说:“我得下去,我想再看一眼向南。”
水空锈再度沉默。
二人不再多说,一前一后跃入水中。灵气疯涌而来,厚重如有实质。
向销戈果然有些承受不住,水空锈忙一手护住了他。二人前游,水空锈有宗主玉佩相护,一路并未遇到丝毫阻拦。
很快,二人来到一处水晶洞。洞里端坐的只是一尊石像。向销戈慢慢走近,伸手在碑上轻轻描画。
向南。一滴泪溢出眼眶,但也只是融入九渊激流之中。向销戈声音沙哑:“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不铸什么圣剑,不妄想什么器圣之名,我是不是会轻松很多。”
水空锈说:“你没有错,你应该知道。如果不铸圣剑,玄门只能用大德前辈靠性命修为镇守弱水,总有一天,将后继无人。”
向销戈轻声叹气,许久,说:“走吧。”
水空锈搀扶着他,一路来到另一个水晶洞前,但是两个人都愣住——这个水晶洞是空的!!而洞前石碑上,恩师水写意几个字更像一道天大的嘲讽。
水空锈上前几步,仔细查看周围痕迹,说:“圣剑来过了!”
向销戈也是吃了一惊——他也看见了,在九渊之底,随处可见的剑气。她竟然是以真身前来,盗走了水写意的尸体!
向销戈皱眉:“融天山的护山大阵,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水空锈亦是双眉紧锁:“是我大意。但她必可不能独身前来。我不在门中,天衢子只有化身在此还身受重伤,魔族对九渊仙宗了解已久,有什么法门潜上山来,并不奇怪。”
向销戈冷笑了一声,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他说:“如今依你所见,又当如何?”
水空锈托着他,将他带离九渊,直到上了岸,才说:“我的事,就由我自己解决。”
向销戈一把甩开他的手,说:“你解决?你打算如何解决?!”
水空锈却不理他,径直出了蜃起楼台。向销戈追上去:“水空锈!”
他却没有回头,长衣萧萧,消失在漫漫云海之中。
苦竹林。木狂阳本是极少到这里来的,然而今天却以巡视之名来此。奚云阶只得陪同。一向粗犷豪迈的她,今天居然没有调戏师侄,奚云阶就觉得很不对劲。
木狂阳以找一本秘籍为名,进了藏书室,但找来找去,也没见她拿出来什么东西。
奚云阶好不容易送走了她,正遇上送天衢子的化身返回的载霜归。奚云阶忙上前:“师尊、大长老!”
载霜归点点头,由着他搭把手,把天衢子的化身扶进去。奚云阶说:“今天木师叔前来,说是找一本秘籍,但是翻来覆去,也没见她找到什么东西。神态极是不对。”
载霜归叹了口气,如今阴阳院也是多事之秋,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管刀宗的事了。他说:“算起来,付醇风恐怕也快出关了。木狂阳的事还是交给他去操心吧。”
奚云阶想想也是——整个融天山,除了水空锈和自家师尊,恐怕没人愿意管木狂阳的闲事。可现在自家师尊只有三成修为,恐怕也是管不起。
天衢子被扶到榻上,实在是疲累,很快就沉沉睡去。奚云阶守在他身边,自然也就将木狂阳忘了个干净。
木狂阳回到刀宗,一众刀宗弟子纷纷行礼。她点点头,脚步不停,直接向静室走去。付醇风闭关已经很有些时日,只是突破境界的话,这几天就该有结果了。
这些天,她已经由先前的急躁慢慢沉静下来。她反反复复地回想顼婳当初的话——她说,她可以为付醇风重塑肉身。
这是一颗定心丸,却也是一粒毒药。
但无论如何,总好过束手无策。她坐在静室前,一直等到后半夜,天空星辰闪亮,青草的香气混合在夜风里,令空气无比清新。
这样的夜晚,本是最应该好眠的。而木狂阳一向也是个睡眠很好的人。可是今夜,她失眠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慌。
一直坐到天色将亮,启明星高悬,突然静修里传来一声异响。木狂阳一惊,不由上前几步:“师尊?!”
里面无人应答,但是却有血腥气丝丝缕缕,透过石门溢将出来。
木狂阳再不顾其他,强行破门而入。只见静室中央,付醇风手捂胸口,鲜血大口大口地喷薄而出。境界的突破,是会有天降彩瑞的。而他如今的成败,自然一目了然。
木狂阳上前扶住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十分平静。
付醇风接连吐了几大口血,终于抬起头来。他脸色苍白,嘴角却还噙着一丝苦笑:“这么晚还没睡?”
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衅,亲切得令人想要落泪。木狂阳说:“我睡不着。”玄铁般晚毅的一个人,声音竟然带了几分哽咽。
付醇风慢慢握住她的手:“对不住。为师这一生,自认还算清正。唯有这一件错事,罪该万死。”
木狂阳安静地道:“师尊没有错,也不应该死。”
付醇风慢慢把她揽进怀里,轻声说:“其实这样也好,也免得触犯宗规,被人诟病。我倒是罢了,你堂堂刀宗掌院,名声还是要紧。”
他语带喘息,木狂阳靠在他胸口,感觉到他渐渐缓慢的心跳,她说:“名声狗屁不是。我不需要。”
付醇风笑得颇为无奈:“狂阳,大多时候,为师都希望你逆天顺意而行。但是若实在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要学会认命。说来惭愧,我这一生未曾惧死,却惟独到了想要惜命的时刻,才发现天命已定。我……”他被血一呛,连连咳嗽数声,才接着道,“左右还是放心不下你。”
木狂阳说:“放心不下,就留下来陪我。”
她抓住他的手,慢慢握紧,直到指节发白、力气用尽。
第八十九章 叛出师门
融天山的夜晚, 灵气浮动,星子入盘。
木狂阳感觉到怀中付醇风的气息慢慢衰弱,没有时间再等,她必须尽快做出选择。然而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早有抉择。她扶起付醇风,将他背到背上。
付醇风只觉得呼吸困难,只以为他要带自己前往医宗,说:“求医已无用,不必再白费心思。”
木狂阳说:“无论如何, 总要试一试。”然而她走的路却不是前往医宗的,付醇风虽然已近弥留,但毕竟修为深厚, 这时候仍强撑着问:“你要去哪里?”
木狂阳不理他, 只是加快脚步,一路竟然来到阴阳院。连衡见她背着付醇风前来,也是很奇怪,迟疑着问:“木掌院, 深夜前来, 有何要事?”
木狂阳说:“求医,放我进去。”
连衡迅速通知了天衢子,天衢子亦是伤重。但这时候木狂阳前来,他总不能拒之门外,于是说:“让她进来吧。”
说着话强撑着坐起来, 奚云阶一直守着他,这时候忙为他披了外袍,说:“师尊伤势沉重,便不必起身了吧?”
天衢子摇摇头,仍然整饬衣饰,外出迎候。木狂阳背着付醇风,大步入内。天衢子只看一眼付醇风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一惊,玄门中人,都知道突破境界失败意味着什么。
他上前想要扶住付醇风,木狂阳站定,却在他伸手之际突然出招。天衢子心中一惊,只来得及与她交手三招,立刻被她制住!
他本就受伤,此时更是虚弱:“狂阳何为?!”
付醇风也吃惊:“孽徒!你要干什么?!”
木狂阳飞快地封住了天衢子的灵力,声音粗哑却坚定:“不要试图反抗,我并不想伤你。”
天衢子心念几转,说:“你冲着魂皿而来!”
木狂阳点头:“聪明。天衢子,你我好歹相交一场,我知道魂皿现在就在苦竹林,把它交给我。”
付醇风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她还想干什么。他急怒之下,又喷出一口血来:“木狂阳!你如果不想我死不冥目,就给我马上滚回刀宗去!”
木狂阳根本不理他,只盯着天衢子,又逼问了一句:“快说,魂皿现在何处?”
天衢子目光中透出几分悲哀来:“狂阳,宗规明令,魂皿只能由宗主使用。私盗重器,乃是大罪。依照宗规,将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木狂阳一笑,说:“我身为刀宗掌院,哪能不知道九渊门规呢?但是天衢子,我要是怕,自然便不会来。你如今只是化身,无论如何不是我的对手。交出魂皿,宗主也不能怪罪于你。”
天衢子轻声说:“我只是担心你。”
木狂阳哈哈一笑:“谢了。不过不必担心,我木狂阳一人做事一人担,宁错不悔。”
付醇风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要拍碎自己的天灵盖。木狂阳发觉了,反手挡住他的手,内力一震,付醇风整个人顿时神智不清。
天衢子明白,她是执意如此了。他说:“生死本就自有定数,你这又是何苦?”
木狂阳望着他的眼睛,说:“如果当初你能看得开,本尊又何至困守弱水?天衢子,吾意已决,不必再劝。如果你还念着多年同门之谊,今日,请助我。”
她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她先前言语,天衢子都当她是一时冲动。直到这一跪,他知道,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木狂阳为人,一生桀骜,就低了这一次头。
因为她耽搁不起。她是可以制住天衢子,里面的奚云阶在她面前也不堪一击。她可以搜查整个苦竹林,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一旦付醇风神识消散,便是魂皿在手,也是无力回天。
天衢子伸手扶起她:“狂阳,你啊!!”一声叹息,他终于回身,进到一方密室。片刻之后,终于取出一方砚台一样的东西。
玄铁所铸,雕纹繁复。内藏十格,对应三魂七魄,正是魂皿。
木狂阳大喜,忙伸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终于问:“这个怎么用?!”
天衢子只得打开魂皿,取付醇风眉间血一滴。血入魂皿,付醇风整个人更加委顿,似乎被抽去了精气神。木狂阳仍然背着他,衣带所缚,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得焦急道:“如何?”
天衢子伸手,几乎以全身修为压上去,只见血珠分散,却无论如何无法灌满十格!
他面色冷凝,木狂阳自然也看到了,问:“为何三魂七魄不能分列入魂格?!”
天衢子以全身修为压上去,然而十格始终只能进六格。他说:“狂阳,付大长老本就临近弥留,太晚了。他的眉心血根本就不能储下一粒完整的魂种!”
木狂阳说:“用尽全力,也不可能吗?”
天衢子又试了一遍,而血珠颤动,无力再进。他摇摇头,木狂阳接过魂皿,说:“明白了。多谢。”
她转身欲走,天衢子说:“狂阳,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一旦踏出九渊仙宗,便是无法挽回。私盗师门重器,她会成为叛徒,被整个师门追杀。
堂堂一脉掌院,玄门至高的地位与尊荣,从此毁于一旦。没有宗门敢收留,她只能沦为漂泊的散修。
木狂阳将魂皿揣进怀里,苦笑道:“已经来不及。”她向天衢子拱手,郑重行礼:“就此别过。替我向他们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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