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裴渡知道她不喜欢他。
谢镜辞身边从来都围绕着太多太多人,尽是纵情恣意的少年英才,如同燃烧着的火,永远有无穷无尽的活力与笑。
同他们相比,他的性格木讷许多,待人接物皆是温顺随和,不留一丝一毫纰漏,被不少人背地里称作木头。
他深知自己在裴家的身份,从无名无姓的孤儿到裴家小少爷,数年间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哪能留下一丝一毫纰漏。
然而事到如今,他还是被赶出了裴家。
偷来的终究要还回去,直到坠下山崖的刹那,裴渡才终于明白:他不过是个用来怀念已故大少爷的物件,活了这么多年,一步步往上爬,一点点靠近她,结果但头来,仍然像个不值一提、没人关心的笑话。
深夜的鬼冢四处风声呜咽,远处传来恶狼嚎叫,裹挟了团团簇簇的血气,预示着潜藏在黑暗里的危机。
鬼门将开,不少宗门与家族汇聚此地,欲要前往鬼域寻获机缘。
谢小姐重伤初愈,定是在家族陪同下来到这里,无意间撞上他遭人羞辱的场面,顺手解围。
偏偏被她见到那样不堪的一幕。
裴渡咽下喉间腥甜,用力后退一些,避开她的触碰与视线:“谢小姐,鬼冢危机四伏,不宜久留。你若无事,不如自行离去,与同行之人汇合。”
这是真心话。
他修为尽失,谢小姐应该只恢复了一半不到,倘若遇上实力强劲的魔物精怪,裴渡不但自身难保,还会拖累她。
“自行离去?我要是走了,把你留在这里喂狼?”
谢镜辞笑了:“再说,我独自来到这里,哪有什么同行之人。”
谢家怎会让她单独前来。
裴渡讶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一个绝不可能成真的念头缓缓浮现,他短暂想起了它,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然而在黯淡月光里,谢镜辞却朝他弯了弯眼睛。
她的笑声慢慢悠悠,噙了显而易见的傲,裴渡听见她说:“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足够让他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
他们二人虽然订了婚,却是出于父母之命,以及他隐而不表的一厢情愿。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都是在学宫里的比武台上。
谢小姐并不喜欢他,每回相见都冷着脸,不曾对他笑过,裴渡亦是恪守礼法,不去逾矩侵扰。
她怎会……专程来寻他?
“之前那句‘郎君’,不过是玩笑话。”
谢镜辞收刀入鞘,刀光划过夜色,发出一道清澈嗡鸣。
比起此前的旖旎,如今的模样才更像她,柳眉稍挑、唇角微扬,细长眼眸里蕴了锐光,好似利刃缓缓出鞘:“他们都说你堕身成魔、与魔族勾结作恶,我却是不信的。裴家那群人害你至此,你难道不想复仇?”
终于说出来了。
在她昏迷不醒的既定剧情里,裴渡将被夺走曾经拥有的一切——名誉、尊严、完好的身体,甚至陪伴他多年的名剑湛渊。
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养来玩玩的替身,从未被真正接纳,等玩腻了,就是弃之如敝履的时候。
可如今的情况截然不同。
偌大世界里,哪怕只存在唯一一个不起眼的变数,也能把结局搅得天翻地覆。更何况身为不逊于裴渡的少年天才,她这个变数,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不起眼”。
“我能帮你。”
她的声线有如蛊惑:“你想不想要?”
裴渡定定看着她。
谢小姐还是这副模样。
总是玩世不恭地笑,其实暗藏了锐利的锋芒,一直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譬如现在,他们近在咫尺,彼此间的距离却有如云泥之别。
说来可笑,他在她身后追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越来越近,却在须臾之间尽成了无用功。
少年眼底现出几分自嘲,来不及出口,忽然听见天边传来一道诡异闷响。旋即狂风大作、群鸟惊飞,堆积的泥沙尘土肆意飞扬,天地变色。
这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他被风沙迷了眼,竭力在混沌夜色中分辨谢镜辞的影子,还没起身,便闻到一阵熏香。
——有人俯了身子揽过他脑袋,以灵气为屏障挡住风沙,将裴渡护住。
这勉强称得上一个拥抱。
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下,条件反射地捏紧被血浸透的衣衫,一动不动。
“鬼门将开,我们好像正处风暴眼。”
与他相比,谢镜辞的语气坦坦荡荡,甚至带了些走霉运后的不耐烦:“……大概要被卷入鬼界了。”
*
鬼域乃是诸多鬼修与魔修的聚集地,与世隔绝、自成体系,与修真界唯一的通道,是十五年一开的鬼门。
谢镜辞所言不虚,当她再睁开眼,所见是与之前大不相同的景象。
意料之外的是,鬼域并非想象中那般黑云压顶、寸草不生,此刻铺陈在眼前的,竟是一处梅花开遍、大雪封山的凛冬盛景,安宁祥和。
而她和裴渡,正置身于山腰的洞穴中。
谢镜辞简直要怀疑裴渡是不是有什么霉运光环。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是尽快将他带离鬼冢,等回到云京,再和爹娘一同商讨疗伤事宜。如今看来,短时间内定然没办法归家。
“鬼门未开,我们应该恰巧碰上了由结界动荡形成的缝隙,被阴差阳错卷进这里。”
她曾经查阅过与鬼域相关的古籍,认命般叹了口气:“缝隙时隐时现,要想回修真界,恐怕只能等到鬼门正式打开了。”
顾名思义,“鬼门”是一扇连通两界的巨门,每隔十五年开启三日,在此期间,任何人都能光明正大进出鬼域。
而现下正值鬼门开启的前夕,空间彼此交错、尚未磨合完毕,难免会生出种种缝隙,将人拉进鬼域。
除了静待鬼门大开,他们没有别的法子脱身。
“不出三日,我们应当就能离开此地。在那之前,还是先把你的伤——”
说到这里,饶是大大咧咧如谢镜辞,也不由得顿了顿,轻咳一声:“不过你指骨全断了,是么?”
裴渡一愣。
禁术反噬巨大,他指骨、腕骨与肋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其中握剑的手,已经连动上一动都很难。
至于谢镜辞的那番话,其中深意再明显不过。
汹涌热气轰然上窜,裴渡猛地低头。
“不必。”
他嗓音喑哑,开口时又咳嗽了几声,努力掩下狼狈之态:“伤势不重,我自己来就好。”
裴小少爷居然还挺要强。想来也是,他连腿被见到都会脸红,怎会愿意让旁人上药。
谢镜辞不清楚他的具体伤势,对于这句话半信半疑,从储物袋里拿出玉露膏,递给裴渡时,晃眼瞥见他的手。
裴渡曾经有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冷白的手背上能隐隐见到青色血管,最适合握剑。
此时向她伸来的右手却是血肉模糊,食指骨头断得厉害,软绵绵向下倒伏,被妖魔侵袭的抓痕处处,虽然似乎被用力擦拭过,却还是渗出新鲜的殷红血迹。
他觉察到这道视线,低头把手掌藏进袖子里,只向她露出短短一截指节。
谢镜辞俯了身,看他轻颤着握住瓶身,把玉白色膏体倾倒在指腹上。
这只手指被特意擦拭过,不见丝毫血迹与灰尘,她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裴渡道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闻声抬眸,毫无征兆地,右侧脸颊突然多了点凉丝丝的冷意。
——裴渡抬了右手,指尖落在她侧脸,几乎是蜻蜓点水地柔柔一扫。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那里在隐隐作痛,想必是在对决中不经意受了伤。
他的手指软得不可思议,因为疼痛而轻微抖动,当谢镜辞向前望去,正好能见到裴渡黑沉沉的瞳孔。
像一湖幽深的水,因为她的目光而匆匆一荡。
“有伤。”
他停了一瞬,把手从她脸上挪开,迟疑摊开手掌,露出被一丝不苟擦过的那根指头,低声解释:“你放心,这只手不脏。”
谢镜辞:……
这人怎么回事,手指坏成这样,得了药后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她脸上一条不痛不痒的小伤疤。
很难描述听到那五个字时,心里像是被小虫子叮了一下的感受。
于是谢镜辞干脆不去细想,一把夺过裴渡手里的瓷瓶,朝他扬起下巴。
他这手指,短时间内肯定用不了了。
谢镜辞:“脱衣服,上药。”
周遭出现了一阵冗长的寂静。
裴渡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惊愕抬头。
他睫毛很长,面上蒙了风沙与血污,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这次的人设是魔教妖女,当初在快穿的小世界里,谢镜辞的设定是百分百献媚被拒。
正道人士无一例外大打出手,唯有这次的裴渡仓促移开视线,压着声音道了句:“谢小姐……”
谢镜辞:“干嘛。”
谢镜辞稍作停顿,对这种情况下可能出现的所有台词进行抢先答复:“第一,咱们修真界没那么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我们身为未婚夫妻,不必有太多顾忌;第二,血不脏,你身上也不脏,就算真的很脏,碰一碰也不会死人;第三——”
裴渡被她说得一愣一愣,满口言语全被堵了回去。
还没消化完谢镜辞叭叭叭的这段话,就又听见她毫无感情地开始背台词:“哦,我明白了。你不愿让我触碰,是不是觉得我在打斗中染了血,嫌弃我脏?”
裴渡呆呆看一看她干干净净的留仙裙,又望一望自己满是血污的白衣。
等等,这好像是他打算说的话……吧?
魔教妖女最擅长做什么。
魅惑,装可怜,无理取闹,每当遇见正道侠士,都要可怜兮兮来上一句:“大侠可是觉得我脏,嫌弃了?”
谢镜辞她老妖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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