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有东西附着在他袈裟上。”宝栗说道,“他说的话十句里面掺了三两句不是他自己想问的,显然是有人想借他的口探我们的底。”
一开始对方探听的问题不怎么要紧,宝栗也没察觉不对,直至刚才对方特意问起八万小鬼的事她才发现对方其实潜藏恶意。
有些东西即使藏得再深,真触及关键之处依然难以掩藏。
宝栗比较在意的是,这次出现的居然不是魔气,而是金光。
这代表着背后之人不是魔族。
宝栗对此虽早有预料,却没想到自己一行人还没回家,就有人悄无声息地找上门了。
看来她还真的很重要。
宁钊回过神来,起身看向宝栗。
宝栗说道:“刚才你身上藏了点东西,我帮你赶走了。”
宁钊现在不再受那道金光的影响,回想起自己刚才的情况也觉有些不对劲。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袈裟,皱着眉头说道:“我这袈裟乃是师尊所赐,怎么会让旁人有机可乘?”
宝栗对此倒是颇有心得:“我在山中见过变色龙,它们靠近绿叶时会变成绿色,靠近枯叶时会变成枯叶色,这样肉眼就很难发现它们的存在。你早已习惯沐浴在佛光之中,自然不会发现有相似的东西藏在你身上。”
宁钊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藏在我身上的是佛光?”
宝栗说道:“我也不晓得,也许是魔气变狡猾了,懂得伪装成别人的气息也不一定。何况佛法也不一定是佛门中人才能练,对方是人是鬼都还是未知之数,谁都不能妄下论断。”
“此事非同一般,我得回太平宗一趟。”宁钊说道。
宝栗没留他,在城隍庙前与他挥别,独自回了楚江府。
他们离开数日,楚江府没多大变化,宝镜山下依然人潮熙攘。
宝栗走出城隍庙,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只觉自己很爱这热闹。
她不爱当什么神仙,就爱与俗世中人一样每日想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每日想着今天能见什么亲人明天能见什么朋友。
众生皆苦,可有苦才有甜。
人有七情六欲,而后才有世间百态。
宝栗感觉乾坤镯中的长安印正轻轻颤动。
她随着长安印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学馆之上已有文气冉冉升起。
第41章
短短几日,莫不是那书生还把《石头记》后四十回写出来了不成?
宝栗心生好奇,去寻文鸟问个究竟,才知晓那阮梦归还是没敢提笔续写《石头记》。不过他身上既有才气,这些时日都镇日与书作伴,看到兴起时难免技痒,提笔做些读书手札,大多是人物小传之流。
同住潇湘馆的其他人偶然见了阮梦归的手稿,轮流品玩一番,都夸阮梦归年纪虽小,笔力却极好,稍加打磨日后必然直追曹公,自是对阮梦归多加鼓励,并让他每日坚持产出、不要松懈,早日写出《石头记》那样的佳作。
阮梦归得了这样的鼓励,虽没敢说起自己想要续写《石头记》的想法,下笔却也自信多了,每日都会写一两篇人物小传给同好们鉴赏,博采各家之长。
前些天正是重阳佳节,他们一行人前去登后山,遇到不少同住学馆的读书人,他们聚在山腰欢笑畅谈,都觉文兴大起,各自讨论起近日所得,都觉住进学馆之后大有增益。
末了他们还往空荡荡的岩壁上提起了诗,相约下次再来时得了新诗再把这些旧诗换掉,到时候谁的诗若是换不下去可就要请大伙去吃顿香锅了!
宝栗摸摸兴奋讲述着这次聚会的见闻,哼哼两声,埋怨道:“好哇,他们居然趁我不在,偷偷搞了这么热闹的聚会!”
文鸟说道:“若是他们知晓学馆是你所设,必然会请上你。”
宝栗想想自己不大会作诗,也就作罢了。她说道:“我看这文气只有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不够你们生活啊?我记得你们天水崖那边文气可多了!”
文鸟信心十足地道:“天水崖那边的文气是积攒了许多年的,如何能这么比较。我们这里不过才半年功夫就挖掘出这么多身怀文光的人,以后文气肯定会越来越多!”
它们生为文鸟,怎么能坐享前人的福荫呢?不过半年的功夫,它们已经喜欢上这种从无到有的努力过程,再也不想过以前那种聚居天水崖理所当然受人敬仰的日子了!
宝栗不免又想到了长安印之事。她知晓文鸟以文气为生,不由好奇地问道:“你知道长安吗?我听南海龙王说,长安这个地方曾经文气冲天,他们的先祖远在南海都能看见。”
文鸟咂摸着“长安”二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甚至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怀念。
可它回想了许久,却没想出曾在哪儿听过这个地方。
文鸟摇着头说道:“我没听过。”它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总觉得它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听到这个地方,我就有些想流眼泪。”
宝栗往文鸟看去,却见它圆溜溜的眼睛已是水雾朦胧。
宝栗没见过鸟儿掉眼泪,这会儿却顾不得新奇,忙安慰道:“别哭别哭,想不起来,我们就不想了!”
文鸟以翅掩目,泪水渐渐浸湿羽翼。
其他文鸟远远见状,也飞落下来问是怎么回事。
这是它们之中最有天赋的年轻鸟儿,比它们更敏锐更聪慧,平日里都是它与宝栗交流居多。
听到宝栗说明事情原委,它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对于“长安”并没有太大感觉。
“它当初是前辈们捡回来的蛋,莫不是与长安有什么关系?”
“对,会不会是因为它出生在长安啊?”
“可是长安在哪里呢?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文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宝栗还是头一回听说这只格外聪颖的文鸟是被捡回鸟群中的。她一下子想到了背明鸟,不由说道:“你们自己玩去,我先带它去个地方冷静冷静。”
众文鸟对宝栗颇为信任,闻言自是振翅散去。
宝栗带着肩上那只文鸟去了宝镜山。
背明鸟正与灵禽们自由地在湖畔和林间穿梭玩耍,察觉宝栗的到来后立刻聚拢过来,说是要听新曲子。
见宝栗肩上立着只刚哭过的雪白鸟儿,背明鸟有些好奇地飞过去绕着它和宝栗打转:“你从哪儿来?”
“我从天水崖来的。”文鸟哽咽着道。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啊?”背明鸟不解地问。
“我不知道。”文鸟说道,“听到长安,我就觉得很难过。”
背明鸟把“长安”二字含在嘴里,不知道怎地竟也生出几分痛楚来。
它们这些灵禽瑞兽与人不一样,它们出生时常伴随着先祖的零碎记忆,大多不甚完整,只留下个大概印象,算是一种特别的传承。
背明鸟越想长安二字越煎熬,忽地冲上云霄,于云间痛苦长啸起来。
宝栗追了上去,抱着背明鸟说道:“怎么了?不难过,我们不难过。”
背明鸟把脑袋埋在宝栗的颈窝上,缓缓念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
宝栗一愣。
文鸟仿佛被背明鸟唤醒了记忆,它站在宝栗肩上接了下去――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宝栗伏在云端,忽见云下宫阙连绵而起,坊市林立,无数文士站在城楼之上遥遥仰望天穹。
这些文士有男有女,有年轻男子,有耄耋老翁;有做少女打扮的,也有做妇人打扮的。
每个人都神容肃静、目光虔诚,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文鸟从他们体内破胸而出、凌空飞去。
群鸟一去,文士与那繁荣美丽的城池也就此化为齑粉。
宝栗从云端跃下,却没来得及触碰到那消散无踪的虚影。
长安不见了。
长安没有了。
天长路远,梦魂难至。
宝栗抱住轻轻颤抖着的背明鸟,忍不住说道:“为什么没有人记得长安呢?为什么没有人记得他们呢?”
那么好的诗,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没有人记得呢?
背明鸟虚弱地伏在宝栗肩上,刚才回忆起那一首诗似乎耗尽了它所有力气。
宝栗把背明鸟安抚好,才带着文鸟离开宝镜山。
韦霸见宝栗一回来就进了宝镜山,本就有点担心,见宝栗心事重重地出来了,担心地追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宝栗对韦霸一向不会隐瞒。她心里有了决定,抬起头对韦霸说道:“我觉得我们不需要躲着藏着。既然那日那个自称来自天庭的家伙能找到我,别人应该也可以。他们丢了东西不敢来找,可见他们心虚得很,”她又把背明鸟与文鸟的情况给韦霸讲了,坚定地道,“和它们这样的上古鸟兽后代应该还有不少,我要把它们找回来。”
韦霸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要是有人来找茬,我们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他们来自天庭又如何,我们祖师爷也在天上来着,谁天上还没人了?”
宝栗听韦霸这么一说,也想起紫云宗那位其貌不扬的祖师爷。她说道:“我们祖师爷长得普通,实力不知道怎么样,也不知他能不能打得过!”
韦霸不是那种特别尊师重道的人,听宝栗这么嘀咕也不觉得她有多大逆不道,只觉这小丫头到底还小,看人只知看脸。
韦霸说道:“我们祖师爷可是人间最后一个飞升者。”
宝栗听后更加忧心忡忡,叹着气道:“那就是我们祖师爷排行最末啊,看来我们指望不上他了。”
韦霸一阵无言。
虽然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道理,但是能不能给祖师爷点面子?
有个词叫“后来居上”没听说过吗?
两人针对祖师爷进行完一次不能为外人道的对话,宝栗便登了后山。
宝镜山只有她和她允许的生灵能进出,后山却不一样,她平日里允许周围的人随意入山,只是不许放肆游猎、肆意杀掠罢了。
到了峰顶处,峰顶见上头伫立着一块巨石,便在石上刻写起来。
韦霸站在宝栗身后,看着宝栗一笔一划地刻写出三个陌生的字眼:长安山。
这山是没有名字的,现在宝栗亲手题下这么个名字,山中鸟兽若有所感,或飞翔或奔跑地前往山顶,引得正在山间闲游或忙碌的众人都忍不住抬起头往山顶看去,心中纳闷不已:山顶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好奇心重的,当下就放下手头的事儿跟着鸟兽们往山顶赶去。
宝栗题完山名,又在旁边干干净净的岩壁上题下自己刚得知的那首诗。
每题一句,便有文气自写好的诗句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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