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皇上看她脸上露出罕见懊恼之色来,甚至咬了咬唇:“皇上,臣妾……”灯光下,唇色是一种晶莹的粉色,像是方才膳桌上用的胭脂玫瑰冻一般。
大约是内务府新贡的唇脂。
皇上记得自打她有孕起,之前那些颜色重,带朱砂或是红汁的口脂就都收起来了,许多时候只用一点蜂蜡做的透明口脂。
皇上想想蜂蜡,想想蜜糖,就觉得舌尖似乎泛起一股甜意。
这样萦绕在不知舌尖还是心尖的甜意,加上她有些懊恼的神色,让皇上心情大好,眼睛如悬在上头的明瓦灯笼一样亮,手上用力,将她拉的进了些:“朕知道,做额娘的当然心疼孩子,何况咱们敏敏还这么小,又是女儿,不比儿子可以摔打。”
“回去吧。”圆明园中本清凉,水边更是如此。
就着一丝夜风,两人就依旧回素心堂去。
皇上宿在嫔妃处,都自带服侍的人以及物件——养心殿的宫人会早早准备好皇上次日起身要穿的龙袍,夜里要用的寝衣,以及皇上特有规格的各色器具。
全能管家苏培盛送上寝衣的时候,姜恒忽然想起一事。
皇上之前让人给她送了一件衣裳,上头缺了两枚扣子。她已经补好了。
于是姜恒抱着今晚好好工作的态度,令秋雪取来那件寝衣:“皇上,臣妾已经补好了。也已经清洗晾晒过,皇上要穿这件吗?”
皇上微诧:“竟还带到了圆明园?”
姜恒赶紧表达皇上的衣裳,臣妾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敬业本心。
皇上一笑,却不接秋雪奉上来的一件,而是伸手抖搂开苏培盛捧着的红木托盘上的一件。
“朕还是穿这件吧。”然后意有所指:“朕倒觉得,你会更喜这件寝衣。过来,瞧瞧这件寝衣的龙晶盘扣,做的很精细。”
苏培盛托着空托盘,一个眼神带上秋雪及旁人,急速撤退。
而屋里,姜恒看着皇上扯在手里的新衣裳,真是脸色爆红:皇上这件寝衣显然是特意做的,盘扣从上而下十分细密,竟比寻常衣裳多一倍还多。
姜恒:要是我有罪,可以逮捕我,而不是当场戳穿我的癖好。
龙晶石,其实就是黑曜石,晶黑中闪着刚劲神秘的浓重玄光,十来颗墨色纽扣中还夹杂着两颗金曜石的盘扣,金丝缕缕耀目,与黑曜石形成姜恒格外欣赏的黑金配色。
这样的扣子被慢条斯理的拨弄着。
果然,被戳穿的社死是一回事,但本质上,她又真的看的很爽就是了……
而且皇上特意准备了这样一件寝衣,且一枚枚解纽扣,姜恒倒是忽然有种花钱点人消费的金主感觉。
次日清晨,姜恒送走皇上后就换过衣裳去给皇后请安。
敬业职场人,就是要夜里辛苦加班后,次日不请假不说,还能继续精神饱满按点报道钉钉打卡。
皇后则带着妃嫔们去给太后请安:到了圆明园也有两三日了,想来太后也顺过来了这里的生活。皇后要适时出面,请教太后要不要安排什么娱乐项目,比如组织个集体游园之类的活动。
毕竟这是皇上登基后,第一次带着嫔妃们一起到圆明园来。
太后便道:“游园不错,哀家是第一回 来,瞧着这园子各院的景致极不同,有的仿南地,有的仿北疆,是该好好转转。选个阴凉的日子,便是下点小雨也不要紧。咱们一同游园去!”
同时还在做梦:“这大夏天的,孩子们应该都苦夏,把他们圈着读书岂不是太辛苦?既然来都来了,哀家便问问皇上,能不能给孩子们放一日假,陪着哀家游园。”
姜恒闻言保持了沉默:皇上昨晚闲谈时候还提起来,今年到圆明园晚了,三个阿哥没赶上割麦子,甚为可惜。
“虽如此,却也不能叫他们觉得,这回是来消暑游玩来了。朕明日就要考考他们近来的功课。”皇上说到这儿顿了顿,心算了一下,然后道:“说来也已经十日未考了。只怕他们惫懒了。”
姜恒当时的感觉就是:一些被周考月考支配的恐惧记忆复苏了,正在攻击她。
心中都浮现出弘昼小嘴下撇的样子,叹息道:孩子童年有限,给孩子放个暑假吧。
因不知皇上的打算,太后这番孙子陪着游园的美梦还在做着,还在皇后等人告辞时,太后特意把姜恒留下来。
先问了敏敏起居如何:“骤然到了这圆明园,哀家住的又是这样大的院落,山山水水的,若不让人再盯着收拾一遍,倒不好接敏敏来。这两三日不见,真是想得慌。”
又问起敏敏到圆明园来,骤然换了地方,有没有吃不下,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睡不着的。
说起睡不着,姜恒就把昨儿皇上陪女儿,女儿一头睡下的故事,并皇上告诉她敏敏睡在十三爷身上的故事都讲给太后听。
太后听得又乐又纳闷。
“敏敏生的像极了皇上,但这性子倒是不大像。”
太后就说起皇上小时候很难带——按说月子里的孩子根本看不见分不清人的,但他就是很固执,只认亲额娘抱,再就是一个从开头就抱过他的乳母抱才行。
只是皇上三个月后,是否还这么固执认人,太后娘娘就不知道了,之后皇上就归了孝懿仁皇后养育。
当时皇上被抱走她真的难受的要命,这样认人的孩子,到了陌生宫里怎么睡呢。
这点敏敏跟皇上一点儿也不像,敏敏就是那种谁抱都很开心的小甜饼。
姜恒回到素心堂后,先坐下喝了一杯枸橼茶。
到圆明园有一件不好处,上下班的通勤时间明显变长:原本她去给皇后请安简直不要太方便,相当于工作单位就在家门口步行五分钟的距离。
可现在不一样了,皇后的同乐院离她颇远。
圆明园的路还讲究些意境,不是紫禁城里四平八稳的大路,而是追求那种曲径通幽的婉约美感。
问题是有的路不是曲径通幽感,而就是通幽了,走着走着没路了。
还有的路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跟渔人进了桃花源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角遇到爱,忽然就是哪一座院子出现在眼前,是否又误入了错误的路线。
姜恒又要记路又要走路,就比在宫里累多了。
于是,回来喝了一杯茶后,她才去看女儿。
这一看,就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现代的教育方式,是要激发孩子的兴趣,让她多活动来促进生长发育。所以姜恒带着永和宫的人,做了许多色彩丰富的绣球,内务府也送来许多公主的玩具,有清脆的金铃铛,皮革做的皮球等各种玩器。
姜恒弄这些东西来的本意,是要让女儿多活动,从坐引得她爬,引着她走路,总之是让她自己动起来的。
可她发现,乳母们似乎领会错了她的意思。
孩子喜欢颜色鲜亮动静清脆的东西,敏敏也不例外。
可乳娘们的理解就是:公主喜欢看球动起来哎,她们就表演给公主看!
敏敏喜欢看绣球滚来滚去,但她自己人小力弱推不多远,于是两个乳母就开始互相推球,见公主看的高兴,她们就推得更勤快了,甚至还自发练习了空中抛球接球,屋里跟新年时候的舞狮会似的热闹。
姜恒弄清现状后就无奈了:我不是想让敏敏看表演,是想让她自己感兴趣,努力动起来。
尤其是于嬷嬷说过,接下来两三个月,正是孩子开始学爬的时候,这样什么都替她做了,她指着哪儿就有人抱到哪儿,甚至连球都不用自己推自己找,孩子肯定不爱动。
姜恒就从试着不让乳母抱着哄敏敏睡觉开始。
刚开始敏敏是有些不习惯的,她躺在悠车里,小小一团挪动着,看起来分外可怜而茫然,似乎不明白,怎么忽然没有了各种软软的怀抱,自己的世界整个横过来了。
原本她几乎都是在抱抱里睡着了才被放下。
但敏敏也没有哭闹,只是抽了抽小鼻子,小脑袋往边上靠了靠,靠到了悠车边缘垫着厚厚棉布的地方,似乎就寻到了些安慰满足了似的,就闭上了眼睛自己睡过去了。只有双手还做出无意识伸着做出要人抱一抱的举动。
姜恒瞬间觉得满宫里目光都变得有点隐晦指责并痛心疾首。
而在敏敏醒了,姜恒拿着球不停逗她往前,敏敏一直够不到以至于重心不稳趴在了垫子上后,秋雪实在忍不住了,简直带着哭腔:“娘娘何苦折腾公主呢,公主还这么小。”
就连于嬷嬷都私下里问道:“娘娘这是要引着公主赶紧学会爬和走路?”
再想想信嫔每日都会口中不停跟公主说话,甚至生产前就在给公主念典故。就再问到:“娘娘还要现在就教公主说话甚至背书?这是不是也太早了些个,宫里皇子们也是三岁才启蒙,上书房时也要六岁呢。”
她越发说开了:“奴婢觉得娘娘一贯都是以公主安康为由的,何苦这会子要这般辛苦公主,让公主早学会爬,走路和说话呢?”
于嬷嬷与姜恒相处多了,深知她不是那种会用孩子博恩宠的人啊。
姜恒努力跟于嬷嬷解释:“并不是我望女成龙,逼她早早学会这些东西好夸耀她的聪慧,夸耀我自己会养孩子。”
“而是这对她好。嬷嬷想,一个从小就被所有人惯着的孩子,有什么事儿都替她做了的孩子,将来心性又如何呢?再者,孩子一直不动,对身体也不好。多引着她自己伸手,多坐多爬多翻身,运动的量上去了,身体才康健。”
于嬷嬷这才跟姜恒接上线:“娘娘让公主自个儿多伸手,多累着,就像是宫里宁可少喂而不多喂,宁愿在饮食上吃的苦一点,也不要把孩子撑坏了的意思?”
终于接上线了!
宫里一般不会这样带孩子:这乳母照料皇子公主,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只有予取予求的!哪里有皇子公主想要个球,还得自己伸着小胳膊努力去够的道理?万一皇子公主们够不到东西哭了,又让娘娘们看着,乳母们一顿板子可是跑不了的。
所以宫里带孩子,都是周全之上再周全。
真是恨不得奶都替孩子们喝了,免得皇嗣们人小体弱,喝下去不消化吐奶。
信嫔娘娘这话倒是让于嬷嬷沉思。
她自问也是照顾孕妇和孩子的行家了,但此时不由在想,照顾的那样细致,是不是也有问题:毕竟孩子不是孕妇,孕妇再精细也没关系,精细九个月就到头了。
可孩子是要自己长大的,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勉强算是站住,至少要到种痘后,得六七年的功夫。
她再仔细再小心,是否也会有百密一疏。
是不是像信嫔娘娘说的这般,让公主阿哥们,自个儿多动,多去接触外头的环境要来得好呢?
她记得听乳母们聊闲篇儿说过,家里的孩子没什么人管,都是大的带小的,许多就是八九个月就在地上爬来爬去玩了。但于嬷嬷记得,宫里的孩子,总是白白胖胖的被乳母抱在怀里,学会爬和走路都要晚一点……
于嬷嬷心里各种念头转个不停:原本是觉得‘穷人孩子早当家’是无奈,宫里皇子公主们是没必要吃这个苦,也不用像外头的孩子一样,走路摔跤了,没人管没人照顾,只好爬起来继续走。
可现在看来,这从不摔跤就学会走路算是一件好事吗?
“就像精心呵护的一株娇贵兰花一样。是好看了,却也经不得风雪,我倒情愿敏敏像永和宫种的成片的角堇似的,耐寒耐晒皮实好养。
姜恒就是不想让孩子时时被抱着,她还记得张爱玲曾经形容一个只被保姆抱着的小孩子为‘一块病态的猪油’。
当时看到这个比喻就觉得张爱玲真会写,将孩子的弱态呆懒一笔勾了出来。
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心惊。
于嬷嬷有点理解了:信嫔娘娘虽是头一回有孩子,却很有自己的主张。
见于嬷嬷点了头,姜恒就松一口气:一定要说服于嬷嬷加入,一起打掩护。不然皇上也好,太后也好,估计都没法理解她这样养女儿。
虽说于嬷嬷暂时站在姜恒这边,但到底心里没谱。
下一次刘太医来给公主请平安脉的时候,于嬷嬷就扯住他问:“如今公主也半岁了,你瞧公主身体如何呢?”
刘太医诧异道:“嬷嬷怎么忽然这么问?是公主这两日有什么症候不成?”
于嬷嬷摇头:“并没有。”她浅浅透露了一点:“只是娘娘想要将来多带公主出门玩去,你看行吗?”
刘太医放了心:他还以为自己老马失前蹄,没把出什么脉象来呢。
于是笑着道:“到了圆明园景致不同,娘娘自然想带公主各处转转去。依我看很是无妨。与嬷嬷说句实在话,皇上正当壮年,信嫔娘娘身子骨又好,这公主的身体能不好?”
“如今公主也半岁了,小儿常见的发热、受风、吐奶、肠绞痛等都是未见的。刚下生的黄疸也都很快消了,没喝一点儿药。”刘太医细细数来:“原本皇上起驾圆明园时,还特意召我过去问起公主能否经得起一日车行。嬷嬷知道,事关这些小主子的身体,哪里能打包票,但四公主,我还真敢说一个,只要路上照料精心些就无妨。”
“果然呢,公主到了圆明园,既没有换了住处的夜惊,也没有临水的伤风,甚至据我问乳母和保嬷嬷们,连奶都没有少吃一顿。甚至刚加的米糊,公主也用的很香甜,不像许多孩子不爱吃。阿弥陀佛,我也是在宫里诊了大半辈子娘娘和皇子公主的人了,要是各个都像信嫔娘娘和小公主这般康健,那我们太医院可就省了好些事。”
于嬷嬷:……
两人说了片刻话,秋雪才从屋里出来:“刘太医请进。公主正在娘娘这儿呢,娘娘还有事儿要请教刘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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