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姜恒还提起一件觉尔察氏知道的事儿,与她笑说:“之前还有人上书皇上,觉得如今二哥在的那外事衙门很没必要。只道‘西洋人浅薄鄙陋,不过奇淫巧技尔,商户与之往来尚堕中华礼仪之风,何至圣上亲设外事衙门?’”反正就是他觉得外事衙门不太合适,皇上你看看,要不撤了吧。
最后还加了一句滑头的话自保:臣禀忠心上谏,若有一词半句错失,万望皇上看在臣忠心的份上宽宏不纠。
皇上见了这折子,朱笔立刻一顿狂批。
朱批骂完不算,接着就是罢官、清查在任账目等一条龙:用皇上的话说,并非不许臣子弹劾朕,朕只是要瞧瞧,这等伸着脖子管不相干事儿的官员,自己的官儿做的如何?
结果当然是不如何,如今这位请皇上看在他一片忠心份上的官员,已经走上流放之路,为边境的牧羊或是采石事业做出自己忠心的贡献。
御史台现在都精乖着呢,眼睛只看同行,几乎没人敢去弹一下皇帝。
当秋雪来请用膳的时候,姜恒就把手上的《诗经》装回原本的成套木匣中去:“额娘,这件事咱们家不用理会,玛法、阿玛和哥哥们该怎么当差就怎么当就是了。鬼鬼祟祟的人,不再动也罢了,再动皇上就要恼了。”
觉尔察氏看着女儿,不由感慨道:“娘娘入宫三年,真是长大了。”
姜恒起身挽着觉尔察氏的胳膊,边走边道:“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让阿玛费心,又怕阿玛不愿意。”
左近无人,觉尔察氏就笑道:“你这孩子,要什么就直说,还拐着弯先激你额娘不成?你只管说,家里还能不上心?”
姜恒便道:“还请阿玛找两个妥帖的,亲手给人中过痘的老大夫。”
觉尔察氏一听这话,惊得脚步都停下了,连声问:“是宫里太医有什么不妥吗?要说种痘,只怕外头大夫都不如宫里太医拿手。”又道:“公主便是长大了要种痘,也得七八岁上了。娘娘现在就要找老大夫做什么?”
皇子们种痘多是六岁。
年龄再小的话,怕孩子体弱撑不过去,但要是到了十岁以上,一旦发热就易烧傻烧出毛病来:这会子大夫们已经发现,高热对大人来说,似乎更加凶险。
譬如水痘等在孩童时较容易好的痘疹,成人得了却更险,甚至多有为此高热惊厥而死的。
孩子在某些方面,具有比大人更强悍的恢复力和生命力。
于是经过几十年的摸索,宫中种痘的年纪,就定在了六七岁上。
公主一向被认为较皇子更体弱,若要种痘更要晚两年,有的就索性报了体弱不种痘怕破损颜面。
而姜恒是一定要给敏敏种痘的,天花这东西,一旦染上就是九死一生,能提前预防当然要预防。
但如今宫里种的还是人痘,多是用得过天花且幸存下来的人身上取下一点豆痂,再经太医院秘法制成熟痘,再进行种痘。
呵护备至的宫廷中,皇子种痘,十中能活九——在这个时代的天花防疫中,自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这会子世界各国还都在学大清呢,比如先帝二十七年,沙俄就派人来专门学痘医,之前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也特意写信跟康熙爷讨教这方面的经验。
但十分之一的出事率,在姜恒看来,还是太高了。
她明明知道更安全的牛痘。
且牛痘并不需要她有多么强大的医学知识,牛痘更像是大自然的馈赠。
牛会生一种牛痘疮,还多是在奶牛的乳腺处,若是挤奶工感染了牛痘疮,虽也会又很轻的症状,但并不会危及生命,基本几天就没事了。但从此后,却可以免疫天花!
这还是在未来英吉利偶尔发现的,之后英吉利就由人痘改为广种牛痘了,天花的传播率就此大大降低。
姜恒想:英吉利的阿芙蓉不能进大清,但牛痘很该进来。
只是她在宫里,除了餐桌上,根本见不到牛。
于是只好提前几年就拜托阿玛额娘去给她找点生痘疮的牛。
她还是假托西洋书上看到的,说种牛痘跟人痘一样能预防天花,但看着觉尔察氏惊诧的脸,姜恒就苦笑道:“额娘知道我为什么怕阿玛不肯应了吧。只怕他觉得我胡闹呢。”
觉尔察氏心想,把牛生的痘种在人身上,可不是胡闹吗!
但看着女儿的脸,她又有些说不出,唉,刚当娘的心就是这样吧。什么稀奇古怪的偏方,只要对孩子好,都想着试一试。
横竖时间还长,就先顺着女儿的话,去找两个老大夫,再去找点什么痘牛看看。
哪怕觉尔察氏心里这事儿根本不可能行,但想着女儿在宫里憋闷,也就心软了,就当哄哄她也好。
姜恒看着觉尔察氏的脸,就知道额娘的心思。
但也不急着辩解,只要家里能替她找到人和牛就好。
过了正月初五迎财神的日子,宫里的宴席也就渐渐少了起来。
每回过年,真是从宫里到各王府,都是人倦力疲。
姜恒也就知道为何不出正月都是年了——起码于宫中和王公贵族府上来说,要趁着年后瘫着歇一歇才好。
据说正月里,民间是连讨债都不讨的。
十三爷也只有这几天能在府里多待一会儿。
平素十三爷在宫里的时间,绝对比在王府里长,基本上一年里有小半年,连夜里都要歇着宫里。
但十三福晋从不抱怨。她是个知足的人。
经过先帝爷时府里的低潮,这会子怡亲王府的忙就是甘之如饴的,是被人尊重着被人看得见的。
十三福晋至今还记得,先帝四十九年的时候,内务府送来十三阿哥府(那时十三爷没有爵位只好这么浑叫)的绸缎、炭火都次于外头官用的。
最恼人的还是送来的金子,都只是粗炼过的,一点儿也不纯。
国库的金银,可是要经过七八道工序,最终将铅金银或是汞金银的杂质再敲炼了去,最后才将成色的好的金银入库。
可内务府当时就敢送掺杂着铅汞的半成品金银到十三爷这里凑数!
重量是一样,其中少了的金子自然就到了内务府的腰包里,这样的金子再送去相熟的铺上倾金银锞子,别说什么分量少了的话,根本就拿不出手去,只怕让人背后笑话死!
那时候十三福晋还得遮遮掩掩地将成色极差的金银送出府去,假托奴才的名儿重新花费炼了,才好使用。
这种零零碎碎受得气,说起来都说不完。
故而皇上登基整顿内务府的时候,十三福晋听了是很趁愿的。
然就算痛恨那段日子的十三福晋,也不得不说,没有那段磋磨,或许就没有现在的夫君。
皇上如今待怡亲王府实在是好的没有边儿,旁人说一句‘当今隆恩浩荡,千古之未有’是虚言捧皇上,但在怡亲王府看来,却是一句实话。
但就算这样,十三福晋私下里看着,自家爷真是没有一点作威作福的样子,就是那么从心里捧出来,一切为着皇上想。
有一等官员,将国家的银库看做是自己的,想掏就掏昧起来没个够,但十三爷又是另一种意义将国家的银库看做自己的,打心底里用心充实,变着法挣钱,比对真正的自家库房还上心。
于是十三爷谨慎,她比十三爷还谨慎,轻易不肯应人的恳求的。
正好这两日十三爷在家多,福晋就跟他说起年节下府中家务事——借着过年正经的走亲访友拜会之时,来怡亲王府套交情求情求事儿的简直不要太多。
这回夫妻对坐,十三福晋就先挑最要紧的说。
“辅国公府上门了好几回,想从爷这儿求情。”
这辅国公府,正是说闲话的觉罗氏的母家。
第95章 信任
这一年刚过了正月初五,礼部尚书石而哈就接到调任,二月里便往贵州任布政使。
从京中一部的从一品尚书,调任贵州降为二品布政使,圣心不喜可见一斑。
圣旨一出,石而哈所属的钮祜禄氏族中也好,他本人也好都被这道圣旨打蒙了。自然都要奔走些关系——哪怕圣旨已下不可回转,也得弄明白皇上为什么忽然恼了自家,好赶紧改正啊。
石而哈尚书奔走了一日,才被人亲近人吞吞吐吐告知:要不您回家问问自家夫人呢?
石而哈:??
再问旁人就不肯说了:亲不间疏,这自家人的事儿,让人自家说去吧。
石而哈回府先提了后宅的丫鬟来质问,近来夫人可做了些什么。贴身的丫鬟熬不住老爷的问,只好说了。石而哈这才知道,自己叫妻子背刺了。
他再去逼问觉罗氏:“我不曾将公务说与你听,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他能做尚书也不是个蠢的,皇上自行改了册文,要冷处理这件事,自是不愿起流言蜚语的圣意。
石而哈当日没审出这员外郎的册文疏漏来,本就负个领导责任,他怎么会把这件事特意说给夫人听,错上加错。
觉罗氏被逼问不过,只好说了实话:“原是腊月里有几日,我见老爷总是发愁叹气,坐卧不安的,就逼问了跟着老爷的小厮,知道老爷是在写请罪的折子……”
石而哈简直不可置信:“你竟然敢去前头书房翻我呈给圣上的折子?”
觉罗氏只好道:“老爷的折子就放在桌上,又不曾上锁。我……带人去给老爷送书房的铺盖,路过就瞧了一眼。”
要不是冬天天冷,气温令人冷静,石而哈险些就被气的头顶冒烟。
既然说到这份上,觉罗氏反而直接委屈哭道:“那宫里的瓜尔佳氏,简直是跟咱们家犯冲!我妹妹,原本好生做着年家的一等公夫人,有个做贵妃的小姑子。可自打三年前这信妃进宫,先是贵妃娘娘降位失宠,接着就是年家出事,连我妹妹都只能和离归家,日日以泪洗面。我娘家辅国公府在京中也抬不起头来,老爷这正经女婿都不肯多上门走动。”
“如今她又来害老爷了!那多寻常的几个字,礼部员外郎拟就拟了,皇上偏就偏心,挑出来不许用,免得这几个字刻在册文上,将来牵连他的信妃!还得老爷胆战心惊上请罪折子。咱们一家都叫她害死算了!”
石而哈是个标准士大夫,夫人又是宗亲贵女,这么多年来,两人虽不算情投意合也算相敬如宾,但现在他实在忍不住了厉声恼道:“害我的哪里是宫里的娘娘,分明是你!”然后也懒得跟糊涂的夫人解释什么朝中局势与自身为官的艰难,只觉得心灰意冷:“行了,你收拾东西吧。”
觉罗氏不明所以,还准备大哭:“老爷难道要休了我不成?”
石而哈则淡淡道:“夫妻多年,又有子女,怎至于休妻?是圣命已下,二月里我就要往贵州任布政使了,夫人自然是要随行的。”
觉罗氏懵了。
别说一向以艰苦著称的西北或是云贵,在觉罗氏眼里,只要离了京城就算让她去江南等地,都是吃苦!
于是从初五到初十,觉罗氏拜访了怡亲王府好几次,就是想从怡亲王这里求情。
十三福晋道:“我也听闻过她在四公主周岁时说的胡话,本不想见她,可她偏不肯走——到底是觉罗氏,便只得见了见,但爷放心,我没有应承什么。”
十三爷一笑:“我自是放心的。”
又感慨道:“石而哈也是可怜。据我看着,他还算个本分的官儿,偏生没管好内宅。”
石而哈是年羹尧正经的连襟。可就算这样近的亲戚关系,年羹尧倒台皇上都没加以连坐,依旧用着还于去岁提了礼部尚书,可见石而哈做官是称职的,实没想到最大的跟头就栽在他不在意的内宅身上。
想到这里,怡亲王起手亲自给福晋倒了一杯酒,敬福晋道:“自打皇兄登基,我在府里的日子越发少了,里外都是福晋照管着,这些年宫里诰命们的应酬周旋,全累了你了。”正是家宅无忧,十三爷才能全心扑在朝政上。
十三福晋从十三爷给她倒酒的时候,就有些害羞,等十三爷敬她的时候,更是脸都红透了。
彼此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十来年,福晋自是知道十三爷对她的信任和情分,原也以为这些话不必说出口。可直到真听在耳朵里,听到这最重要的人对自己多年辛苦操持的肯定,才知道并不是彼此心领神会就够了。
其实她心里一直期盼着,深刻的渴望着来自夫君这样坚定的肯定。
与此同时,在永和宫的皇上是类似的心境。
他是正月十一才腾出空来,消消停停往永和宫用一顿膳。
过年这会儿,是宗亲们给皇上请安的最好机会:京中这么多宗亲府邸,多得是家里孩子没有差事,亲事没有着落的。
工作和结婚,现代年轻人的两大问题,在古代所有家长眼里也是这样:非得看着孩子定了亲事谋了差事,才觉得自己父母责任尽到了,在这个孩子身上的心算是可以放下了。
宗亲们大半没有实权——皇上的性情,跟任人唯亲四个字正好反着,他不喜欢用这些出身好的宗亲,倒更愿意用李卫等新提拔上来的能干能吃苦的草根阶级。
因没有实权,这些宗亲平时面圣的缘故就不多。
这会子终于到了过年,宗亲们赶紧趁机走起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亲戚,边给皇上请安,边说起自家艰难,请皇上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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