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雍正九年九月初。
若是有人走进现在的永和宫东殿,就会见到一番颇为古怪的场景。
只见两列桌椅整齐的摆着,每列四张大桌,桌上头累着账册。八个宫女正坐在桌子后面埋头拨算盘算账。
坐在两列最末尾的是两个小宫女,拨算盘珠子将一页(代表一天)账目上各小项的数字加起来后,便将这页纸像是传递试卷一样递给前桌。前头是两个年纪大两岁,算账资历更久的三等宫女,会负责迅速把她们的账目复核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传给两个二等宫女。
两个二等宫女则将每一日的每一小项,归入月账中,再算出一月的用度来。
之后便再往前递,这次接过来的就是秋雪或是秋霜了。
她们会根据上几个月的用度,对比这月各宫支用之物。若是差距甚大,再去追根溯源具体到日账,标明缘故。
如此,这一项一月的账目才算完成。
两列座位最前头,是一张黑檀木的长案与一把转椅。姜恒正坐在最上面,等秋雪和秋霜和各项的月账递上来,她负责随随机抽查核算。要是有错的,那一队就得大量返工了。
这是姜恒的‘账房流水线’。
这条流水线刚建起来的时候,难免有错漏和周转不灵,经过几日的磨合,现在已经转的很滑膛了,像是刚涂过石墨粉的锁头,过程很是丝滑。
姜恒喝了一口茶,看向秋雪这一队的最后面。
坐在那儿的小宫女满脸认真,简直要钻到账本里去一般。
姜恒很欣慰,那正是去年九月,她从年氏那里带走的小宫女秀秀。
据秋雪说起,秀秀学习极刻苦,进度比进永和宫两三年的宫女都要强,而且算账也挺机灵,虽不到什么算学天赋的程度,但很入门,拨算盘也挺巧。
这不,这回算账流水线,秀秀就破格进来了,其余能进算账小分队的宫人,进永和宫学认字算数的时间都比她长不少。
清脆的青玉磬声音响起,秀秀在拨算盘中抬起头来,就见娘娘手里拿着小锤边随手转着玩边笑道:“到休息的时候了,都把手里最后一个数算完,起来歇歇脖子和眼睛。”
秀秀连忙用石墨笔把算到的地方先标出来。
摸了摸剩下的账纸厚度,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待算的账目,秀秀还有点意犹未尽。
熟悉的木轮滚动声响起,从秋雪起所有宫女都起身问好:“嬷嬷好。”
是于嬷嬷转着她的轮椅进来,笑呵呵道:“老奴方才原是去门口等阿哥晌午放学的,正好御膳房常总管来求见娘娘,老奴就进来替他传个话。”
姜恒笑道:“那常总管好大的面子。”
于嬷嬷变戏法一样从轮椅后面取下一个小提盒:“没法子,吃人的嘴短不是,常总管特意给老奴送了一盒重阳糕饼。”见贵妃娘娘要开口,于嬷嬷就忙道:“娘娘放心,老奴知道自己有消渴症,不能吃太多这些甜点心,这不特意拿来与这些孩子们吃。”
姜恒认真嘱咐道:“正是这话了,嬷嬷可得多吃粗粮,细米都要少吃,何况甜点。”消渴症就是糖尿病,于嬷嬷本身就不利于行,若是再控不好血糖,将来要受的罪多着呢。姜恒的姥姥就是糖尿病,起初不觉得怎么样也不忌口,后来各种并发症出来就哪里都难受,手上偶然划一道口子,因血糖高都比旁人好的慢些。
于嬷嬷又笑应了,目送姜恒带着秋雪去正殿见常青。
在永和宫呆久了,于嬷嬷常会恍惚,贵妃娘娘像是自己不曾有过的女儿,之后又暗道自己僭越,这也是能想的?可每回贵妃嘱咐她保养身体那个认真劲儿,于嬷嬷又会忍不住会这么觉得。
再转过头来,看这永和宫的算账流水线,于嬷嬷又生出一种自豪感来:娘娘向来聪明,还会省事,不累着自己。
今年刚过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后娘娘忽然病倒,登时扔下了一宫的事务。
太后做主,所有宫务一应全交由永和宫,由贵妃代掌六宫。
于嬷嬷原怕娘娘又要照顾公主阿哥,又忽然要接手这么多宫务,会忙不过来,谁知娘娘迅速成立了算账小分队,自个儿坐在那如常练字看书,只随机抽查账目,这月末月初清账最繁的时候,也没有手忙脚乱。
且娘娘不但自己劳逸结合,还很注意宫人们的休息,每过五十分钟,总要敲青玉磬,让算账的宫女们都停下来歇歇。
说来这青玉磬,还是今年三月娘娘生辰的时候,皇上送的。
跟皇上养心殿用的是一样的款式,只是上头没有龙纹,只有祥云如意纹。
外头的人总疑惑君恩为何数年如一日在永和宫常驻,但于嬷嬷却觉得很自然,她当时也只是被太后借到永和宫照顾初次有孕的娘娘,可这一来,就再也没有走,也不想走。
“嬷嬷可是舍不得了?但娘娘可是吩咐过我们的,要看着嬷嬷不许多吃甜食呢。”秋霜见于嬷嬷拿着食盒有些发呆,就上前半打趣,也是半认真要盯着于嬷嬷交出甜食才放心。
于嬷嬷这才回神,唉,人老了就容易走神。
看着什么都容易想起一串子的事儿。
她把手里的食盒搁在一张桌上,让众人上来拿点心吃。见到秀秀过来只敢拿一块边角上的重阳糕,就叫住她,用细纸垫着给她拿了一块嵌满了脆枣和果干的糕饼:“你这孩子,那边角料作甚,拿好的吃。”
秀秀忙谢恩,然后托着走了。
吃东西的地方在殿后侧的两条单独的长椅处,免得糕饼碎屑油脂弄脏了账目。秀秀边坐在最角落啃糕饼,边在心里悄悄算账:娘娘从不会让她们白干活,这半个多月多了算账的活计,娘娘早说好直接按页数算铜钱给她们。
秀秀越来越明白,当时秋雪姑姑跟她说的,自个儿认字就安心了是什么意思。
确实,虽说娘娘每日会让秋雪姑姑记下她们的工作量,也都贴出来公示着,五日结一次给她们。秀秀当然是最依赖信任秋雪的,相信姑姑不会少给她算一点儿。但信赖别人又跟自己能看懂字儿,看懂自己挣得银钱的安心不同了。
姜恒还没进正门,迎面就看见院子里两座‘山’
说是山一点也不夸张。
御膳房总管常青站在下头,笑眯眯打千儿:“给贵妃娘娘请安,奴才特意带了重阳宴上摆着的塔糕请娘娘过目。”
垒成九层的重阳糕,足有大半个人那么高。
确实也很像一座精美的宝塔,每一层都是各种花样的糕饼,最上面还撒着如雪的白糖。
姜恒看一眼都觉得自己血糖高了起来。
“御膳房做了两个样式,一个富贵热闹些正对重阳佳节的喜庆,一个则配着重阳赏菊的清雅,外头只贴了些菊花瓣做衬,还请娘娘择一个。”
姜恒就让秋雪往皇后娘娘钟粹宫走一趟,瞧瞧娘娘有没有醒,有没有精力见人。
若是愿意,还是请娘娘来择重阳糕。
秋雪答应着去了——永和宫地理位置的优越再次体现了出来,跟皇后钟粹宫就挨着。这一项优势在姜恒做贵人的时候还不显,但等她做了贵妃,常有事需要去寻皇后的时候,就显得非常必要了,这通勤时间短真是隐形福利。
哪怕把皇上养心殿换给她都不住。
果然秋雪很快回来了:“皇后娘娘醒了刚吃过药,说请娘娘过去呢。”
于是姜恒就带着常青并数个小太监小心翼翼推着的两座‘塔’,一并转移到钟粹宫去。
皇后娘娘病着,依旧在卧床,常青等内监都不得进内殿,只由钟粹宫的宫女来把两座糕塔推进去,不一会儿出来道:“娘娘选了贴了菊花瓣的重阳糕。到时配上菊花酒一起也应景。皇上素喜素雅,杯子也要换了青色菊花纹的,不要弄些大红大金的来。”
常青领命而去。
这两个样品自然就留在了钟粹宫,只等九月九重阳重做新鲜的。
屋内皇后正倚在榻上,头上还带着出了风毛的抹额,显然是怕头着风,此时看着屋里两座塔,笑道:“这重阳糕塔家常也不做,只怕孩子们觉得有趣儿,一会儿本宫叫人给你推回去,让孩子玩去。”
姜恒看了看能把两个孩子装进去似的重阳糕,不由笑了。
皇后看她笑,不由也跟着眉眼一弯。
又关切道:“本宫这一病,所有担子骤然都落到你肩上了。”
姜恒自不能说什么没问题,她建了流水线自己退了,只道:“臣妾瞧着那些账本子就头疼,只好叫宫人帮着一起算。况且账目也罢了,只每日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接连不断的来人回话。有两日臣妾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只觉得忙乱,却都想不起一天是怎么过来的。”
皇后闻言大有同感:“自打皇上登基,本宫进这紫禁城来。也只有这些日子病过去,才睡了个整觉。”
又懊恼:“如今是皇上登基九年的九九重阳,正该是大办的重阳佳节,偏本宫起不来,真是辜负了万岁爷。”
姜恒见皇后是真的着急,虽病中脂粉不施,但说起此事双颊却泛红,像一片火烧云似的。
姜恒忙安慰道:“娘娘别急。皇上今年原定了要带皇子公主去万岁山登高,宫中不过摆一顿家宴。”
一听皇上要出门,皇后不由松了口气。
姜恒又轻声道:“宫中家宴,臣妾一应都是按照去岁皇后娘娘筹办的例来的,只有已经出宫的宫人和膳房大厨不得已换了。臣妾瞧着今日皇后娘娘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回头就将换了的人手名录拿来给娘娘审一审。”
皇后这才靠回去笑了笑:“你办事必是妥当的。但本宫原是闲不住的命,横竖咱们离得近,你有什么拿不准的只管来问我。”
如果说,姜恒喜欢工作,是为了升职加薪,为了财富自由美好退休生活。
那么皇后则是真的把宫务当成了寄托,把做一个名声贤达的皇后当成了准则。于是姜恒接过宫务来,只是托着底儿不掉在地上,其余所有创新改革出头露脸的事儿是一件不做。
何况姜恒最近心里最重要的原不是宫务……
而皇后也恰好提起这件事。
她见贵妃虽在自己病时代掌六宫,却没有专权夺权的意思,心里就松明起来,又不由关心道:“且别说这些过节的事儿了,只说敏敏种痘的屋子你命人收拾出来了吗?一应伺候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姜恒答应着:“都好了。”
原本敏敏种痘,是去年万寿节后就预备行的。
只是姜恒当时提出以牛痘来代替人痘。
皇上次日召了姜方来细问,又召了刘太医旁听——皇上原觉得此事不甚靠谱,但听姜方讲完,却有些意动又派人亲自查去。
姜方不愧是大理寺资深官员,他说话简短严谨而讲究证据。正是皇上最喜欢听的回话方式,以往有大案要案,皇上也好挑了姜方来答话。
这会子姜方说起牛痘事儿来也是如此,从寻到一个为了给孩子接牛乳,而偶然染了牛痘的乡医说起,又到他自己走访各‘牛乳村’。
宫里各主位每日都有牛乳的份例,可见大清的皇室公卿都是爱用牛乳的,连带着民间养奶牛的人家也飚增。
不比宫里有自己的牧场和专人豢养。京中许多人家要喝牛乳都是专门要去订了让人送来的。
需求催生产业,京郊有不少村子里,男人养耕牛耕地,家里则另养一头奶牛,让妻女在家挤牛乳来补贴家用。
牛痘本就是好生在牛的乳处,这会子又没什么隔离手套,牛得了牛痘,人也难免要得一下。
起初还有人惊慌,觉得这痘还挺像天花。后来得牛痘的人多了,发现轻的两三天就好了,便是厉害的,躺上半个月也就渐渐恢复了——需知乡间很少有人抓药一吃半月,那绝对是担负不起的开支。
对这些牛乳村里的村民,只觉得了牛痘,好了就罢了,也没人去深究什么。
直到姜方是带着目标来询问他们,村子里这些年染过牛痘的,可曾有人得过天花?
村民们才多恍然还真是好多年未听说村里孩子因出花夭折了。
因牛痘也是传染的,乡间并没有什么卫生隔离的意识,多是一人得痘,全家跟着感染继而免疫,也算是因祸得福。
姜方在皇上跟前认真答道:“自那日起,臣带人走访了京郊各处多产牛乳的村落,问及千余户人家,确实得过牛痘的,再未得过天花。臣还亲眼见过两个得牛痘的人的样子,与出花的起热和脓疱都相似,却轻得多。”
其实姜恒要寻得痘牛这件事,刚托觉尔察氏传出去的时候,整个肃毅伯府都觉得娘娘不知从哪儿看了些天方夜谭,虽会去寻但到底未当成正经事,只当成哄娘娘玩的。
唯有姜方认了真。
一来他性子如此,做事较真,二来他在大理寺多年,养成了一种不管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要去质疑而要去求证的态度。
他觉得娘娘入宫以来第一次拜托家里办的事一定不会是儿戏。
于是就认真去寻得过牛痘的人,顺藤摸瓜的查下去,越走访则心中愈加笃信与激动:或许种了牛痘真的能够不再得天花!
姜方是外放去过山西做官的。
其时正好赶上过一次痘疫。
那回厉害的痘疹瘟疫让他所辖之地,孩子夭折了一半还要多不说,许多门户都是一家子没了命,只剩大门空敞,须得有吏目去收尸焚烧。
处处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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